“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好像有件事忘了去做,但总也想不起来。他们应该已经在吃饭,我回家,羊都找齐了,它们一动不动。我想起来了那件事,我忘了把炉火熄灭。”
“我看到,我看到他们,好多的人。太多了,比羊都多,他们在做什么?”
“炉火。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了?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这事。好大的火,我哥哥,父亲,都趴在地上,母亲已经断了气。她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柳娥从抽搐中惊醒,到处都是猴子一样的“彘”,它们围着一具干尸。一只“猴子”手里抓起一块石头,冲着干尸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只是很快一个野兽一样的影子扑上来,把猴子给惊走了。那野兽是豫潜。
豫潜做完这事,翻了个白眼,彻底昏死过去。游笠在另一边,早就没了动静,不知死活。柳娥一点一点挪到干尸旁边,摸了摸这尸体的脉搏,她张开嘴,“没有了?”
而后她讶异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抬头,天已经快黑了,四下里冷得过分。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游笠豫潜她已经带不走,而且自己该怎么下去也是一个大问题。她不敢走那条土夫子趟出来的道,所以还得打绝壁那儿下去。
柳娥回头看了看这三个“死人”,从那干尸身上把一把轻刀拔了出来,走了。
距离纪行等人上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十二分之一年,这是个很漫长的时间。
楚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治”,匪徒全歼,安抚使殉职,再没有人能在楚州拿刀指着马志平。
楚州安抚使殉职的消息,被马志平以飞鸽传书送到了上层。消息刚到不过半日,从京城来的五个龙卫便昼夜不停地往楚州赶,宫里的一位贵人想确定那位刚提拔上来还没半年的“小高大人”是不是真的死了。牵扯到多方博弈,这是大事。
小怜日日都来火山下一趟,但是上面变化很大,没有一个人下来。整个火山经历了一次巨大震动,前人探明的入楚王墓之法全都没了作用。马志平专门派人来挖,说要找到高大人的尸首,结果是不管打哪挖都被一层厚厚岩壁堵着。而且不敢炸,怕山塌。
这天她又到了山脚下。那一百兵卒不再归她调遣。马志平已经在准备给纪行吊唁,看来他是真死了。
丰达荣也跟过来,眼神虽然还没变,但却一脸公事公办,“马大人说”
小怜伸出一只手,让他别说。丰达荣并没打住,“高大人殉职,还要小姐回去,拿出大人平日珍爱之物,也好做个衣冠冢。”
小怜原本单薄的身子似乎又薄了几分,她回头看着他,“公子对你等如何?”
丰达荣也是个能言善辩之辈,“袍泽弟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但是大人已经去了,小姐,想想办法吧,不然咱们在楚州连命都保不住。整日来这儿看,什么事都不做,马志平把咱们根底都摸清了。”
小怜眼皮子动都没动,“公子洪福齐天,怎么可能会这样轻易折在此地?”
丰达荣感觉自己最后一点精气神都快要被抽去,连高大人身边的近人都开始说起这样无根无据的话,他们难道真的一败涂地?
一阵风送过来,丰达荣感觉脖子后一股恶寒,他扭头随意望过去,却看到一个女鬼一般的影子,像被人用线吊在不远处。
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是谁!?
马四方战战兢兢立在马志平跟前,舌头都有点捋不清,“爹麻烦大了,这人好像是齐帝眼上的红人!”
马志平见马四方弓着腰,“站直了!说吧,你都打探到了什么?”
马四方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嚣张跋扈,“高何以,三甲同进士最末,他来楚州做安抚使,是陛下特意提拔上来的!听说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午时未曾尝半粒米”
马志平一愣,“三甲同进士最末?怎么宫里那位一点消息都没给咱们?”
马四方心寒道,“那位贵人怕是要借刀杀人,这可是高寒士的儿子啊!”
马志平想到得更多,然而他是越想越怕。高寒士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是齐帝手里的天子之剑,可震四方疆域,统不世之基业。可这位传言里与齐帝不是早已不和了吗?怎么他儿子死了,陛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莫非这是陛下与高寒士的一个局?
马志平不自觉开始捏紧了手腕,他能在这里逍遥横行是托一个人的福。那人乃是宫里一位大人物,与五梅教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自己在楚州这么多年,无非是要做一颗扎在齐帝眼里的钉子。真正的博弈,其实还在宫内。如今高寒士之子的死与自己有关,那宫里的平衡是不是就此打破?
马志平喃喃道,“那位贵人要赢了”
马四方听到他爹这样说,不禁心里镇定三分,突然想起自己当年无意间撞见的那件事,“那他许给咱们的好处?”
马志平背心里起了一层冷汗,不住地念叨,“飞鸟尽,良弓藏,飞鸟尽,良弓藏。”
马四方奇道,“爹,这什么意思?”
马志平突然道,“等过几天,咱们去南方看看老宅。”
马四方道,“怎么这时候要走?”
马志平道,“这地方不好待下去了。”
此时武状元在外边喊了一声,“大人,端公请来了。”
所谓端公,就是死人了后,吊唁做法用的启灵人。马志平名义上是纪行的同僚,纪行一死,他至少要在表面上把该做的事给做了,比如给纪行的葬礼,一定要风风光光。这个事他已经做过十几次了,几乎每年都做。那些端公也已经成了他们府上的熟客。
马志平应了一声,“让他们先等着,别急着唱神唱鬼的。”
武状元奇道,“可请他们来,不唱,难道一直坐着喝茶?”
马志平正心烦意乱,“小高大人的遗体还没找到,他们唱有什么用?棺木里没个能住魂的躯体衣物,唱也没用!”
武状元听出来马志平语气不对,也不再说什么,“属下告退。”
马四方看着他爹一脸的阴晴不定,“爹,你在想啥?”
马志平端了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道,“我不管何时,总能化险为夷,就是擅于把坏事变成好事。儿,你说的没错,咱们招了大麻烦。”
紧接着他又道,“我剿匪有功,高大人不幸殉职,这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马四方奇道,“爹,匪不是咱们剿的,是他们自个儿困在山里的。”
马志平道,“这个时候,匪就是我剿的。高大人要兵,我给他兵,他烧了我府,我不曾怪罪他,这又是一桩大好事。如今楚州大治,更是天大的好事!”
马四方脑子也转得快,“明白了,但是咱们收了几十年的税,可没往上报过一分啊!”
马志平道,“马上去办,把近十年的税都交上去!”
马四方吓了一跳,“十年!咱们家吃什么喝什么?”
马志平气得一巴掌呼他脸上,“老子都把税收到十五年后了,你还怕没钱花?此间事了,我给陛下报功,而后告老还乡。这下可就没谁能抓到我的把柄了!”
马四方扶稳脑袋上的帽子,“可是咱们可是做了不少恶心高大人的事,万一他那些喽啰修书一封,呈到了陛下眼前?”
马志平不屑道,“就那几个人也有能耐把书信呈到宫里?不过要是他们给高府的人说起我,恐怕不会有什么好话。这些话若是到了陛下耳里,我告老还乡的事恐怕就得搁下来了。”
马四方眼里厉色一闪,“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全杀了!”
马志平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杀心有余,可却欠缺手段,若是将来你到了我这个时候,手里无人可用,你自己冲上去杀?”
随后他想了想,叹口气,“眼下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马四方道,“爹,那十几个人个个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咱们若是强攻,难保他们不会跑啊!”
马志平道,“那你说我给小高大人办这么大的丧事是为啥?为的就是引他们来!到时候往小高大人的棺木上泼点脏东西,传出去,他们不想来也要来!届时我就一网打尽!”
马四方嘿嘿笑道,“爹,你这手可真是高!”
马志平又恢复了镇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
距离这个灵堂搭起来已经过去五天,再过两天可就是纪行的头七了,那时候不管棺木内有没有东西,都得下葬。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天就没了。
马四方穿了一身素白,好像是自己爹死了一般,哭得惊天动地。
“可怜一个好官啊!随我父亲剿匪,终于有成,可却这样没了!”此人说得跟真的似的,就连路过百姓,心里那点悲戚也都被唤起一点儿。
突然他好像看到什么,骇得连退好几步,“棺木怎么冒血了!”
众人被他这一嗓子喊得头皮发炸,正巧一阵风送过来,顿时灵堂内白纸飞散,一股凶恶之气四处肆掠!饶是马四方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也被这一道风吓得背心真出了汗!
此时整条街都是一片素白。楚州百姓虽然彪悍,却也实在对山上匪徒苦不堪言,那位高大人从刚来就带着三十好几山匪人头来的,这才几个月?楚州果然再无山匪!是以家家户户都点起一盏素灯,为的就是念一句这位年轻大人的好。虽然说都是狗官,可这个狗官似乎和别的不一样,不光和以往的一样殉了职,还真办成了事!
此时众人被马四方吓住,却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往这边探过来。一看不打紧,看明白后才有人杀猪似的尖啸起来,“闹鬼了!”
方圆数百里的里长离得近的差不多来了一半,都是些老头子。老家伙们不禁吓,见到了棺木里真的冒出来,一个个黑脸变作了白脸,赶紧往外跑。
此时街道之上狂风大作,纸钱哗啦啦如飞雪般席卷上天,人人回了自家关好门窗!只听得框框当当响,街上再无动静,那位又能打又能办事的真豪杰,就连死都不会这么安分!马四方原本是装的害怕,此时是真怕起来。若是那位高大人化作了厉鬼,必然鬼雄,找的第一个就是他!
人群四散而逃,诡异气氛如瘟疫般弥漫开来,好好一条街竟然成了鬼街!只余下招魂铃铛还在当当作响!
街角人影绰绰,四人披麻戴孝走出来,到了灵堂前,走近一看,果然看到后边摆着的棺木上在渗血!但这些汉子都是跟着纪行刀口舔血的狠角儿,哪会如此轻易就被吓到。
已经跑远的马四方人影一闪,上了一处楼子。这上边正巧清清楚楚能看到灵堂,可灵堂那边却不方便望见这楼子里的情形。楼子里是他爹等人。马四方吓得不轻,到了他爹跟前,“爹,来了四个!杀不杀?”
马志平看着自己儿子的不堪,叹口气,“人不齐,我要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脑袋!”
没一会儿竟然又来了十个人,也都是披麻戴孝!马四方从楼子里望过去,惊了一下,“爹,怎么全来了!”
马志平奇道,“果真?”
而后他也撩开帘子一角望去,却摇摇头,“还差三个!他们一共十六个武夫,一个女人。”
过了一会儿,只看见从远处街道又来一人,还推着一个坐轮椅的!马四方大喊,“爹!该动手了!都来了!”
马志平一看,果然是那年轻女子,登时下了决心,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动手!”
从这楼子上射出一支羽箭,嗖得到了另一边,顿时那边冲出来马府的府兵,杀声大作!
马志平也稳健地走下楼,到了灵堂那边。可原本震天的杀声却渐渐停了下来,马志平见没人动,就要破口大骂,却被一道声音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马大人是在为在下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