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日新乐被谢湘一番话搅得纠结彷徨,这样带着心结过了数日,新乐总是尽量躲在自己房里练功修道,以免又被能言善辩的谢宗主抓住,用他那套藐视天下的歪理邪说洗脑。
这一日尹娘却急匆匆地把新乐喊道甲板上,用手指着江面上漂浮一人,畏畏缩缩道:“女郎你看,有,有人溺水。我们,我们要不要,要不要救他上来?”
“既然看见了,就把人捞上来吧,说不定还活着呢。怎么了?”新乐见尹娘神色有异,悄悄地拿眼角偷看不远处的谢湘,好像有什么想说又不敢说。
胧月在旁低声道:“刚才就瞧见这个人了,谢宗主不发话,谁也不敢动手救人,我们又不敢随便上去打搅他,所以只能让尹娘去请示殿下。”
新乐心道,就知道会这样,叫魔头救人,岂非是教盛暑飘飞雪,寒冬现银河?暗暗叹了一口气,让胧月吩咐船工先赶紧把人捞上来再说。
此时,谢湘斜靠在一个软榻之上,手里拿着本书,看得认真,对几人的交谈恍若未闻。任凭船夫把人救起,湿淋淋地放在甲板上。
船工粗粗检视一番,发现溺水之人尚有心跳,便尽力施救,把他胸腹中水压出大半。过了一会儿,这人突然猛咳好一通,自己翻过身吐了个翻江倒海,已是得救了。
新乐细看此人,只见他一身文士打扮,约莫不惑年纪,神色悲苦形容狼狈,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被江风吹得瑟瑟发抖。于是便吩咐人先带他去船舱擦干,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问话。
待得众人离开,谢湘沉着嗓子,幽幽道:“妙妙,过来,到本座身边坐下。”
......怎么回事?还理所当然发号施令了,以为自己是皇帝么?
“敢问谢宗主有何赐教?”新乐跪坐软榻另一端角落,面带微笑,满心警惕。
谢湘“啪”地一声合上书,不满道:“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却做出这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怕伤了本座的心?”
???!!!
新乐不料对方此时竟突然提起之前羞耻之事,震惊之下怒火中烧,更被对方颠倒黑白的说辞气得气血翻涌,简直要呕出血来。
一旁的胧月听到这话也是大吃一惊,半张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公主。
“明明是谢宗主趁人之危强人所难,如此胡说八道,简直欺人太甚!”新乐终于忍不住,朝谢湘怒目而视,愠声说道。
看见新乐又惊又怒又委屈的样子,谢湘心情大好,“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之前是本座唐突了你,你要是觉得吃亏了,本座再让你亲回来好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谢湘这番无理取闹的轻薄话必然是火上浇油,也不知会把新乐气成什么样,恐怕这次小公主真的要当场发作了。可是新乐却只是皱眉朝谢湘兴致盎然的笑脸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别开头去。
谢湘见状心中一动,挥手屏退左右侍从婢女,起身靠近新乐,压低声音,在新乐耳旁沉声道:“妙妙,现在只剩你我二人,无需再有顾忌,本座让你亲回来可好?”
面对谢湘这般诱惑,新乐低下头,轻咬下唇,不说话也不看谢湘。谢湘心中不耐,便双手轻轻捧起新乐脸庞,正欲开口,却看到粉雕玉琢的面庞上两串泪珠倏然滚落,自己一番作态竟把小公主给气哭了。
谢湘非但不见慌张,反而又是微微一笑,一把把新乐揽入怀中,来回轻抚背脊,柔声细语地安慰起来:“妙妙别哭,是本座不好,要打要骂要怎样都由你好不好,别难过了。本座这样与你说话都是因为喜欢你呀,若换了旁人,本座连多看一眼都不乐意,你说是也不是?”
新乐闻言推开谢湘,坐直身体,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正声道:“谢宗主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意不在此,不过是想从本宫这里得到那两本录有运气法门的秘籍,又何必一而再,再二三地轻薄戏弄本宫。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谢湘一挑眉,面上笑意不减,“既然如此你还藏着掖着做什么,早早把东西交与本座,本座自然不会再与你多废话半句。”话音口气一扫刚才的柔情蜜意,变得冰冷冰冷的。
新乐虽然知道谢湘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并无半分真心,但还是忍不住心中刺痛,却反而引上他的目光,“待得本宫回到建康皇宫,自会把书找来给谢宗主双手奉上。”
谢湘看新乐神情坚定,脸上笑意更深,双目弯弯,盯着新乐,浑身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呵呵,你该不会不明白,本座想知道的东西,自有一百种手段从你嘴里问出来。还是说,你就这般自信,本座舍不得动你?”
新乐双手攥紧衣袖下摆,咬了咬下唇,低头避开谢湘的目光,强作镇定道:“总之书在皇城,总要回了宫才能拿出来。本宫读过那么多书,也不可能每本都记得清清楚楚,就算谢宗主严刑拷打硬逼出些什么,难保没有谬误遗漏,岂不是反而耽误了谢宗主。”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尹娘她们带了换好衣服整理了一番的溺水之人回来了。
此人身材挺拔修长,虽已近中年,却是温文尔雅,姿容甚美。虽然穿这一身船工的短衫,却掩不住一股自然而然的文士气派。
此刻,只见他面容惨淡,神色凄凉,向谢湘新乐施了个大礼,“鄙人崔蔚,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新乐微微颔首,“郎君不必多礼。”
谢湘原本一脸爱理不理的矜傲神情,听到崔蔚一开口,却突然问道:“你这口音,是从北魏过来的?”
“是,鄙人一族老小惨遭北魏拓跋氏屠戮,妻离子散,一路奔逃至此,被追杀的人逼至江边,不得已而投江,幸得两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说着又要行礼。
谢湘与新乐同时露出讶异之色,“清河崔氏?”
“不错,家中正是清河崔氏。现下崔氏宗家已经几乎被拓跋氏灭了满门,鄙人因碰巧出游在外,才幸免于难。可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为了躲避鲜卑人,只能南下入宋,想不到他们到了别国还紧追不舍。”言语之间,神色悲愤难抑。
“这你不用担心,没了崔浩,拓跋焘蹦跶不了多久,很快就要自顾不暇了,没工夫管你们这些逃脱的汉人世家子弟。”
崔浩听谢湘如此评说北魏皇帝,不禁惊讶非常。新乐却见怪不怪,别说北魏的皇帝,就算是这儿大宋皇帝,他照样敢直呼其名。
果不其然,见新乐面有不解之色,谢湘心中暗暗哼了一声,解释道:“刘义隆现在伐魏,打得顺风顺水,不过是因为拓跋焘觉得夏季天气炎热,不利马草,所以并未认真还击。鲜卑人终究是烈性蛮夷,怎么可能一直忍气吞声,待得入秋之时,必定会亲自率兵南下伐宋,到时候自然没空再忙着肃清北魏的汉人世家,不过届时刘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新乐崔浩二人听了谢湘一席话,都各怀心思,默默思量起来。
可谢湘却对新乐接着说道:“不过拓跋焘杀了崔浩,又任凭鲜卑人对北魏汉人世族赶尽杀绝,现在是不觉得怎样,不用多久便能让他知道欲治国却无能臣,欲取天下却无谋士的味道。北魏鲜卑贵族与汉臣结怨愈深,朝堂便愈不太平,加之失了崔浩这个能替他运筹帷幄,算尽机关的谋士,拓跋焘即便亲征,也没这个本事灭宋。”
新乐觉得谢湘这番话似乎意在安慰自己,朝他微微点头,投去带着谢意的一瞥。
崔蔚仰头望天,怆然泪下:“不瞒两位说,崔浩正是鄙人从兄。想我崔氏人才辈出,兄长才智渊博,对拓跋氏祖孙三代,忠心耿耿,屡献奇谋,屡立奇功,就因为国史之狱,遭人污蔑,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天道不公啊!单我崔氏一族便也罢了,竟还累及卢氏郭氏柳氏,远近姻亲,皆遭灭族之祸,自此北魏汉人世族再无复兴之可能,天道不仁,天道不仁啊!”
谢湘见此情状,微微一哂,“再忠心又有什么用,你们是汉人,北魏是鲜卑人做皇帝,汉人本事越大,功劳越多,越遭人恨。国史之狱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没有这个狱也会有那个狱,卢郭柳氏,也早就碍了别人眼。拓跋嗣拓跋焘都对崔浩言听计从,鲜卑人自然是憋了几十年的气,日思夜想的要找机会借题发挥,将汉人名门氏族铲除干净。关天道什么事!”
崔蔚闻言怔然,不知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人物,三言两语竟道尽崔氏家族都没有能看穿的北魏朝堂权谋心机,当下竟起了一番结交的心思。
“郎君博闻强识令人叹服,真知灼见亦令鄙人茅塞顿开,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本座姓名,你一个落魄文士有何资格......”
“这位郎君姓谢名湘。”
谢湘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新乐打断,微微不满地瞥了新乐一眼。
“谢郎君如此英才,可是陈郡谢氏子弟?”
“呵,本座与谢氏一族早已一刀两断互不相干了,就凭他们也想和本座相提并论?虽然同姓谢,本座却不愿被他们一家子废物沾光,以后不必再在本座面前提起谢氏。”
崔蔚和新乐俱是惊讶不已,一个惊于谢湘竟堂而皇之地厌恶贬低自己的家族,还是与崔氏起名的世族谢氏;另一个则讶异杀人不眨眼的江湖魔头谢湘竟然是出身文人世家名门望族,怪不得既通诗文又懂风雅,明明动辄打打杀杀,却衣着饮食无不讲究,衣服上还要熏香,果然是世家子弟,从小的习惯改不掉。
如此这般交谈一番,崔蔚便被暂时收留,随船一起前往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