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无风,满星泽沉静澄明,倒映晴岚暖翠。一袭樱粉罗裙的裙角轻拂湖边芳草,所及之处,芳草如茵。
这是洛婉君第一次到访江湖第一帮——银月宫,不想前境的景色如此清雅,仿佛不是一个武学门派,而是一片世外桃源。
踏上九曲桥,穿过清梦亭,两块高耸入云的石壁近在眼前。
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洛婉君回头看去,一个头戴土黄小帽身着麻衣的男子扛着扁担,帽沿压低看不清脸,对洛婉君道:“姑娘麻烦让让。”
这人穿的不是银月宫服,洛婉君掀起扁担两头箱笼上盖着的布,里面是满满的瓜果蔬菜。那人解释道:“我是给银月宫送菜的。”
“哦,”洛婉君放下盖布,眼睛扫过他微微驼起的脊背,“去吧。”
送菜人点点头,继续挑着扁担向前走。洛婉君忽觉不对,喊道:“你等等。”
送菜人的背一僵,转过头来笑道:“姑娘还有什么事?”
“你背上是什么东西?”洛婉君偏着头,想看清他背的轮廓,里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送菜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放下扁担,手放在腰带处:“我背上哪有什么东西,你看错了。”
洛婉君直觉认定此人有问题,手也滑到腰间所佩的一管白玉萧上。送菜人微抬起头,露出一张凶狠的鹰眸:“看你也是个娇俏的姑娘,奉劝你一句话,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洛婉君微笑道:“巧了,本娇俏的姑娘就爱多管闲事,因此还得了个外号叫无事忙。”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送菜人低骂一声,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极为迅速地向洛婉君冲了过来。
洛婉君后仰躲过一击,扯下玉萧回手敲在送菜人刺出的手腕上。他吃痛地倒退一步,揉了揉手腕,脚下踩起诡谲的步伐,刹那之间绕向洛婉君背后,瞄着她腰部便刺了上来。
洛婉君脚踩清梦亭抱柱,飞身半空,裙裾飘摇。送菜人扑了个空,调整姿势的间隙洛婉君从天而降,一萧管敲在他脊背处,送菜人向前趔趄,她趁机勾住送菜人的腰带,向后一扯,他的衣衫打了开来,背上藏的物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洛婉君望着地上的东西,着实一愣,那是七八管红纸包裹的炸药。
送菜人见势不好欲逃,洛婉君不给他机会,玉萧脱手而出,正中送菜人后背脊骨,他口中鲜血瞬间喷了出来,人如抽尽了气的皮球扑在了地上。
“你是何人?为何要潜入银月宫?”洛婉君以萧挑起他的下巴,尽量不沾上他流进脖子里的血。送菜人眼中忿忿,口中却呜咽说不出话,没过一会儿,他就没了气。
“啧,劲使大了。”洛婉君皱皱眉,收回了萧。
一道浅蓝身影从巨壁后飞来,落在九曲桥上。楚明心见到洛婉君和她面前的一具尸体,也皱了下眉:“洛谷主,这是.....?”
洛婉君笑道:“楚护法,我应长老之邀而来,本以为是来喝茶吃饭的,谁知要替你们清理门户。”
“又是这些不知深浅的蠢货。”楚明心明白过来,蹲下扯开那死人的衣服看了看,并不认得此人,但他后颈处却有一个蓝色山峰形状的刺青。
楚明心和洛婉君几乎是同时说道:“昆仑山?”
昆仑山是三山联盟其中之一,也是灭门之前实力最强的一派,其徒众身上会有蓝色山峰刺青。三山联盟另外两个是天山和祁连山,刺青也是山峰,但颜色却是绿和黄色。
三山联盟灭门后有少数徒众失散,大多余党并入了阙天盟,在阙天盟里被唤作“三山派”,但徒众不多,势力也并不强。
楚明心沉默了一会儿,把尸体举起来丢入湖中,说道:“洛谷主,我们宫主今天有点...不太舒服。”
洛婉君一愣:“他怎么了?”
楚明心摇了摇头,神色颇为严峻:“你去看看宫主吧,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了。”
洛婉君跟着楚明心匆匆去了观霜殿,寒苏没有穿戴,披着发在床上坐着,手里捧着半碗黑乎乎的药汤,脸色苍白如纸,仿佛轻轻触碰就会破碎,眼神涣散地盯着床尾板上雕刻的梅花花纹。
听到洛婉君进来,他没有动,只是收回了目光,改盯着手里的药去了。
洛婉君皱眉道:“你这是....伤寒了?”
寒苏的眼珠微转了转:“不是。”
嗓子哑得厉害,本来清如凤鸣的声音成了一张破锣。洛婉君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床前,细细看了看他近乎无色的侧脸,感受不到他一丝内息的存在。
武功至高之人的内息如同在高山大川里栖息的龙,平时蛰伏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也会察觉到隐隐的威力。而此时此刻,寒苏的内息宛如一潭沉寂的死水,没有丝毫泛起的波澜。
洛婉君眯起眼睛似是不解。片刻之后她忽然站了起来,惊道:“你是不是.....”
寒苏转过头看着她,打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不要让他们知道。”
“怎么会这样?”洛婉君错愕了半天,“你的护法天天在你身边,早晚会知道啊。”
寒苏不置可否,的确,他的身体状况瞒不住最亲近的人,半晌才道:“那就不要让长老知道,我就是普通伤寒罢了。”
洛婉君无语,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是请我来喝茶,却碰上这种事。”
“你裙子怎么了?”寒苏指了指她裙摆上的一丝血迹。
洛婉君看了看裙子,嫌恶地抬起头:“刚刚替你处理了一个图谋不轨的刺客。你猜猜,他是什么人?”
寒苏最不喜欢猜,银月宫有刺客也不是稀奇的事,于是另起了个话题:“你来长安做什么?”
洛婉君也没着急解释,双臂交叠搭在胸前:“我不是‘来’长安,我是压根没走。我从奉天溜达到了洛阳,又溜达到了长安,一路上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事。”
寒苏又不说话了。洛婉君自顾自道:“我去了一趟阙天盟,探望罗正兴,然后听说了一桩事。他们啊,要联合江湖正道一同前往昆仑山祭拜三山联盟的遗迹,以铭记血债,弘扬正道。”
寒苏古水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他挑了挑眉:“正道?”
“邪道那自然说的就是你,和你爹。”洛婉君的话毫不婉约,“现在你知道,刚刚我杀的刺客是何人了吗?”
话题转变得太快,但两个人心照不宣,寒苏大抵也明白了她到底想说什么。洛婉君道:“寒苏,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寒青宫主为什么要灭了三山联盟的门?”
寒苏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药说道:“银月宫有内奸,那时候父亲因为一点意外散了功,被透露给三山联盟。当时银月宫并没有做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们不好直接来,就不断雇死士骚扰,想要得到寒氏的心头血。”
洛婉君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寒青宫主恢复之后,就灭了三山联盟和青云岛之类跟随他们的小门派敲山震虎。但是,何至于此呢?”
寒苏道:“他们在父亲散功时想杀的人不是他,是我。”
洛婉君震惊道:“你当时才七八岁,这太无耻了!”
寒苏反而没有那么激动,淡淡说道:“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他们派来的死士并没有三山联盟的刺青,俘虏的几十个死士里只有一个吐了口,说出幕后凶手。但依旧不算是证据,说出来亦无人信。还有三山联盟被灭两年之后出现的玄音谷刺客,也没有搞清楚是谁所为。”
洛婉君轻轻点头:“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是三山联盟做的,他们也会装看不见。毕竟银月宫压在江湖众人头上太久,寒氏又是打破不了的天花板,都恨不得把你们拉下水。能借着三山联盟的事给你们打上一个邪教的名号,不算亏。”
“如果他们要我的命,那不可能。但如果只是想要我的血,那就剖给他们好了。我倒是想看看,得到寒氏血统之后这群蠢货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寒苏忽然说了一句怪异的话。他语声极其平静,越平静却越像是无声的憎恨,无声的癫狂。
洛婉君失语,她对寒氏血统的了解也并不多,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寒苏。或者他,并不需要安慰,也没有人能安慰。
她看了看门口悄无声息的走廊:“对了,你的小情人呢,你病成这样怎么不见她来鞍前马后?”
听到这句话,寒苏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她跑出去了。”
洛婉君一愣:“去哪里了?”
寒苏摇摇头:“不知道,江微澜去找她了。这丫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洛婉君笑道:“她是不是听到我要来,生气跑了?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会把我赶出去呢,没想到,成功进来了。”
寒苏轻轻扯了扯嘴角:“我不想听长老一个劲的唠叨,你在这坐一会能堵他们的嘴,何乐而不为?”
洛婉君感叹道:“你这宫主当的,好生没有自由。”
寒苏笑了笑,不知是自苦,还是自嘲:“自由是什么,我不懂,你给我解释解释。”
洛婉君叹了口气,笑着没有讲话。她是个局外人,她不完全知道银月宫内部的弯弯绕绕,但寒苏的性格,她还是了解一些。
她说道:“我从奉天一路而来,听了不少关于银月宫的流言,若说背后没有造势的人,我死也不信。寒苏,你要怎么办?”
寒苏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终于把碗里的汤药当水喝了下去,喘了半天才道:“等我好了再说吧。”
“唉,江湖才太平了几年啊。”洛婉君感叹,今日的感叹还真是多,“你觉得会是谁呢,阙天盟?”
寒苏闭着眼道:“阙天盟有这个心思,别人也未必没有。不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们有去无回。”
江湖,大水大泽之地。既然有水,那就是个能淹死人的深渊。江湖的平静,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平静。就好像是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汹涌的地下河,随时都会爆发巨浪,淹没一代又一代的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