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锦琴抚平沙,淡烟青柳煮春茶。十五年前的奉天,青竹巷子有一户人家,住着个貌美如花的寡妇,琴姬温宁儿,独自拉扯着一个小女儿。
某日,草长莺飞的时节,那户小园里又来了一个国色天香的俏寡妇,听说是从中原而来,是温宁儿的金兰姐妹,叫做柳深深,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一座小园,两个年轻寡妇,成为青竹巷子里不可缺少的一抹清丽色彩。
一日温宁儿从外回来,见柳深深在院中练剑,四岁的桓君宇穿着小小的练功服,头发扎得高高的,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提着一把木剑装模作样地跟着学。温宁儿看了一会儿,笑道:“深深,你停一停,我有事跟你说。”
柳深深停下来喝了口茶:“有什么事要同你姐讲?”
温宁儿故作神秘道:“我从巷子口回来时碰上了周婆,你猜她跟我说什么?”
周婆是他们这一带有名的媒婆,最擅长东家长西家短,给人牵线搭桥。柳深深隐隐感觉不是什么好事,说道:“烂舌头的长舌妇,她嘴里吐出什么好东西来。”
温宁儿笑道:“哎,还就是好事。周婆说了,奉天府知府有个儿子,中年丧妻,意图续弦。你呢,寡妇家家的,长相身材都不错,周婆说.....”
“你嘴巴不会用给缝起来吧。”柳深深打断她的话头,还没来得及嘲讽两句,小桓君宇倒在一旁插起嘴来:“温姨,我娘不是寡妇,我爹在岐山。”
温宁儿笑着蹲下来,摸了摸桓君宇的背:“君宇还知道寡妇是什么意思呢。”
柳深深叹道:“他喜欢看那些舞文弄墨的东西,小小年纪知道的不少。”
温宁儿道:“我们小萦长大了若是也能这般好学就好了。”
柳深深笑了一会儿,拿起剑来:“下次周婆再不说人话,你就塞块抹布进她嘴里,怎么不见她给你说婆家呢。”
温宁儿愣了愣,旋即笑道:“不知者不罪,周婆又不知道你有夫君。话说,你就这么打算一直赖在我这,桓大哥怎么办?”
柳深深的笑容渐渐僵在了脸上,半晌才道:“玄音谷的刺客半生飘摇,杀过太多无辜之人,做过太多违心之事。每天都在担心仇家寻仇,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这种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我过够了,也不想君宇陪着他娘一起浪迹天涯。星瑾则忠于师门,不愿离开,既然想法不同,也不必勉强。这一点,你跟我不是一样的吗。”
在桓君宇出生之前,她从未想过离开玄音谷。或许是习惯使然,每日装作暗影,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见不得光的事就是刺客的使命。但君宇渐渐长大,总不见得也要过见不得光的日子。于是她萌生出了拜别师门,远离江湖的想法。
温宁儿走上前,一只手搭在柳深深肩上:“那你记得交租子,还有伙食费。”
本是伤春悲秋的场合,她惯会破坏气氛,柳深深失笑道:“我当刺客这么多年,积蓄还是有的,欠不了你的。”
在温萦童年的岁月里,她身边的亲人有三个,母亲,柳姨,桓君宇。她还在牙牙学语时,温宁儿便把桓君宇带到她眼前,指着他道:“小萦,这是你哥哥,叫君宇,桓君宇。”
桓君宇从小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五官周正,一双杏子大眼,大多得益于他有个美丽的娘亲。柳深深是刺客,常年活在黑漆漆的面罩之下,不见光的面庞反而格外雪白清丽。桓君宇随了她,皮肤像刚出笼的大包子,又软又嫩。可巧性格也又软又嫩,脾气不知比她那行走江湖性情暴躁的娘亲好多少倍。
温宁儿经常调侃桓君宇是狐狸窝里出兔子,又聪明又乖巧。
但温萦从小就是个刺头,上树掏鸟蛋,上房揭瓦盖这种事一点没少做,从里到外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温萦长大一点儿,桓君宇就承担起教她写字读书的任务。明明比她大两岁,却跟大了十岁似的。她偏偏不领这个情,每日以欺负这个半路哥哥为生。
有一次太阳大好,柳深深在院子里晒了地瓜干,金黄金黄的令人垂涎欲滴。桓君宇拾了一些回屋,摆在桌上,招呼温萦:“小萦,你快来吃。”
“吃地瓜干!”温萦扑过来,捡起两条就往嘴里扔。桓君宇的吃相则好看得多,拿起一条放在嘴里,咬断半根细细嚼。
阳光透过薄窗洒进屋里,映照着他高挺的小鼻梁,显得晶莹透亮。温萦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个饿虎扑食,咬住桓君宇的鼻子就不松口。
桓君宇先是一惊,然后吃痛地叫喊起来,四肢挣扎着推开温萦,鼻子上留下一圈透红的牙印,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温萦没心没肺地指着他笑道:“啊哈哈哈哈,大花脸,大花猫!”
桓君宇的眼睛眨了眨,忽然就红了,捂着鼻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跑出屋子里一边跑一边喊:“呜呜呜,娘,温萦她咬我!”
结局当然是温宁儿被柳深深痛骂一顿,温萦被温宁儿痛骂一顿,面壁一下午不给吃晚饭。
温萦被罚面壁,身子挺得笔直,不哭不闹。夜晚她守在院子里不睡觉,桓君宇起夜时她又扑过去,拽着桓君宇的两腮乱揉一气:“好你个桓君宇,竟敢告我黑状!”
脸被搓成一坨红泥,然后他就又哭了,真是个大哭包。
温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松开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多大的事,哭什么哭呀!这样吧,我给你买一串糖葫芦,行了吧!”
桓君宇抬起头,大眼眨巴眨巴,委屈巴巴地点点头。
这种打两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故事在温萦童年里层出不穷。那会她小不太懂事,并不知道桓君宇武道天赋极佳,早就可以一巴掌把她扇出二里地去。但他一直默默被温萦欺负着,从来没有还过手。
桓君宇带她上过山下过河,给她摘过果子摸过鱼,还在她绞断温宁儿的琴弦时背过黑锅。为了表达感谢温萦抱着他,亲了一下他的腮,谁知桓君宇却跟进了蒸笼似的,脸从腮一直红到了前胸,大眼睛眨着眨着就又要哭。
等温萦长大一些,终于明白了“温柔”二字的含义,明白了桓君宇是个极为温柔的人而自己是个极为混球的人时,但那时候,两个人已经分开了。
温萦八岁,桓君宇十岁时,青竹巷子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身穿黑袍,头戴斗笠,气势汹汹。柳深深一见他,便呆愣住了。
那人道:“九师妹,这么多年过去了,都不联系一下你的师兄师弟,我只好上门拜访了。”
柳深深低着头道:“大师兄,我已说过退出江湖。不知你来,是有何事?”
此人就是玄音谷十六刺客之首孟靖亭。那日他单独约柳深深彻夜相谈,也不知谈了什么。最后柳深深妥协再最后为师门做一次,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孟靖亭走后,柳深深也离开了奉天。家里忽然少了一个人,温萦和桓君宇两个孩子都感到不适,一向活泼的温宁儿也话少了许多。最重要的是,柳深深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说是为了最后一次斩断与师门的渊源。
柳深深的离开,带来了一场江湖风波。寒青三十岁,身体已然不好,玄音十六刺客闯入银月宫,大伤银月宫元气。但最终失败了,有六个刺客当场毙命,剩下的人,也多多少少受了伤,羽翼尽折,一蹶不振。其中死的人就有桓星瑾,桓君宇的爹。
那时温宁儿才知道柳深深是去做什么了。她回来后不仅因伤身体急剧变差,性情也大变,逐渐不爱说话,除了教儿子练武时有些精神,其他时候都像没有了鲜活气的活死人。
机缘巧合,温宁儿受邀前往长安奏琴时结识了银月宫的钟离致远,说想请她去宫里教琴,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她想看看,那个能让十六刺客分崩离析,让柳深深一蹶不振的寒青宫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不合时宜,仅仅三个月后,寒青宫主就去世了。
在银月宫三年,多多少少能从少宫主寒苏的身上看到寒氏血统下银月宫宫主的风采。银月宫和自己想象中的邪教也颇有不同。寒苏十二岁时丧父,十四岁正式接掌银月宫,自然没有时间再弹琴奏弄风月,温宁儿便带着温萦回到了奉天。
三年未见,桓君宇已经从小时候粉粉嫩嫩的包子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温萦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跟他疯闹,规规矩矩的学起了文章写字。
桓君宇写得一手好字,字体俊秀飘逸。温萦曾问他:“君宇哥哥,你为什么喜欢写行书?”
桓君宇想了想,说道:“楷书太过板正,草书又过于狂放,行书字体如行云流水,不偏不倚,实乃中庸。”
他是个大书篓子,看过的书浩如烟海,说话偶尔掉个书袋,这“中庸”二字,温萦便不大明白。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他写字,温萦也渐渐写成了一手行书,虽然不及他好看,但也别有风格。
除了读书写字,温萦喜欢看他习武。桓君宇习武的初衷是因为柳姨怕他将来会被寻仇,故而自保,后来发现他根骨奇佳,是个武学的好苗子,柳姨便格外盯着他习武。
桓君宇身材瘦长,与母亲一样用软剑,舞起剑来如长虹贯日。因为柳深深的剑法来自玄音谷,有着刺客阴狠的味道,因而桓君宇的剑法也格外诡谲,像他的字体一样缥缈虚无。
温萦看着他舞剑的样子总会变成星星眼,因为温宁儿武功一般,她又是个女孩,所以没有人教她。有一回桓君宇的剑风断竹终于练成,休息时,温萦跑上去抱住他的腰,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君宇哥哥,你太厉害了!”
谁知这次桓君宇不像小时候那般任她抱着,而是红着脸将她推开,手足无措地拿起一个苹果:“吃、你吃苹果。”
温萦有些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也没有什么异样。
桓君宇脸红的技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但态度却变了,他仿佛刻意和温萦保持着距离似的,时时刻刻挂在嘴上的就是一句:“小萦,男女授受不亲的。”
每每听到这话,温萦心里就两个字“我呸”,小时候又咬又扯又抱没什么,现在来这么一套,不是脱裤子放屁是什么。于是她又不死心地扑上去,眨着眼睛看他:“喂,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
桓君宇直视前方就是不看她,一边扭着身子挣脱一边道:“什么啊?”
温萦一字一句道:“假正经。”
桓君宇愣了愣,不再动弹,红着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她的不开窍死了心。
初秋时,奉天下了一场大雨,伴随雷电闹了一整夜。次日雨停,房檐滴水不断,外面道路泥泞甚难行人,桓君宇跳上屋顶练武,温萦便只能在屋里待着。
闲来无事她溜进桓君宇的书房,那里平时归置的非常干净利落。看完的书,写完的字都会及时收起来。桓君宇从小就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比起满大街脏臭的男人不知道好多少倍。
但今日,他的书桌上摆着一幅没有画完的工笔人像,是一个梳着垂挂髻的女孩,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温萦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
温萦拿着那幅画左看右看,画的很是相像。不知怎么了,她笑了起来,心里还有点小小的雀跃。桓君宇这么一个假正经的人,竟然在偷偷画自己。她拿起画,蹦跳着出了门,想拿给屋顶上那个跑来跑去的仁兄看看。
院中有许多水坑,温萦低头时忽然看见了水中倒映的自己。她许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容貌了,眉眼似乎舒展了一些,头发也长长了,那不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
看着看着就愣住了,她提起画看了看,又往水里看了看,突然就没有去嘲讽桓君宇的**了。许久,她转过身子走进屋,把画放回桓君宇的书桌上,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那几年,好像命犯太岁,过的不太安稳。温宁儿早年间就有咳疾,现在愈发严重,已经不太能出门教琴。柳深深光景一样不好,自银月宫受伤后,身体小病不断。温萦十四岁时,母亲和柳姨先后去世,这个家仿佛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了。
更糟糕的是,柳深深死后的某一日,有两波武道大侠前来拜访,一波自称是阙天盟的人,他们奉罗正兴盟主的命令,要带桓君宇走;一波自称是银月宫的人,奉寒苏宫主的命令,要带温萦走。
各中曲折便不再提了,温萦也没有搞懂阙天盟和桓君宇之间的关系。许多不解、不愿,最终也没有改变分离的结局。
温萦只记得,分离那天,桓君宇给了她一块柳深深留下的玉佩,和一首写了诗的绢子。
“花影春深绕青梅,半壶相思知问谁?
江畔佳人伴明月,不语默默泪偷垂。
思卿漫漫瑶山路,难见玉颜断肠泪,
鹣鲽离飞情难绝,天涯两处共芳菲。”
当时温萦并没有读懂这首诗,只是觉得君宇哥哥把柳姨的玉佩赠给了自己,十分贵重,作为回礼,自己把九霄环佩给了他。
桓君宇说:“我有很多话还没有说给你听。三年后,我定会来找你。”
但是他食言了,仅仅两年过去,他便死了。
可恨温萦当时的迟钝,如今再看这首诗,字里行间皆泣泪。原来桓君宇想说的话很简单,但天不假年,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