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萦的语气十分轻缓:“我前世被一辆车轧过去,嗯,不是马车,总之就是一辆车,轧得我全身骨头断裂。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动也动不得,每天都很疼。最后没撑过去,死了。我到了阴间,见到了阎王爷,一个黑口黑面的大老黑,他跟我说,我是天煞孤星转世,是世世倒霉且早夭的命。如果我喝了孟婆汤转世,则还会重复一样的命运,而且久而久之滋生煞气,还会牵连他人的运道。”
温萦顿了顿,还真的像是在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阎王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冥府化作厉鬼,永生永世待在阎罗殿不得见光;二是在某一世里重生活过十年,削弱天煞星的煞气。有这好事,我自然选第二种,但阎王又说了,重生之术是逆天行为,活过十年的可能性不大,且会相当坎坷。如果中途夭折,我就会魂飞魄散,再不能入轮回了,如果留在冥府做鬼,倒是可以长生不死。”
“我也不是没考虑过留在冥府做鬼,毕竟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不必担忧生老病死。但是冥府实在是太黑了,暗无天日,人的模样千篇一律,鬼的模样却千奇百怪——真的,有些鬼长得太恶心了,看上一眼做梦都能吓醒。我活着的时候啊,经常有人说我是个软硬不吃的倔骨头,我觉得有点眼光。我的确是觉得不能好好的活着,还不如魂飞魄散了干净。所以,我选择了第二种,重新活过来试上一试。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寒苏仿佛颇有兴趣:“然后呢?”
“没了呀。”
寒苏无言许久,才说了一句:“萦儿,你挺会编故事的。”
温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随口说的戏言,或许就旁人的人生。天下之大,可能性太多了,不去寻找,不去尝试,破罐子破摔。平时再潇洒的人,真的到了吹灯拔蜡那一天,也指不定后悔。”
寒苏低头不语,像是在细细揣摩她这个故事的用意。过了一会,他抬眸笑道:“我知道了。”
温萦也在笑,只不过她尚有没说完的话。如果他真的死了,而自己到了二十七岁仍没忘记这个王八蛋,那便是一头碰死下去陪他也使得了。
反正在这个世界,了无牵挂。活着与死了,能有多大差别。
雨后的阳光悄然从云中漏出,耀得梅林光影重重,穿过晨雾,多了几分圣洁的味道。凌阳那小子看着瘦弱,其实还挺能吃苦,两个人在这边唠嗑这么久,他还在树上窜来窜去,没有停下来休息一次。
饶是这般努力了,寒苏仍不满意,又弹出一块小石子,击中了凌阳的脚踝。凌阳吃痛,脚下不稳,大喊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
“宫、宫主,弟子哪里做的不对吗?”凌阳的神色有些惶恐,生怕被骂。
寒苏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还敢问,你是在练轻功,不是在练膂力,跳时扶着树干做什么,像猴子爬树似的,重来!”
温萦在一旁笑道:“你可真是太凶了,如果我要练武功,会不会也被你骂死?”
寒苏笑道:“我怎么会舍得骂你,你若学,我便手把手教你。”
温萦忽然来了兴趣,江湖不太平,随时随地都有暴毙的危险。轻功虽然只是练武的基本功,但用来逃跑是必不可少的。她说道:“你能不能教教我轻功?或者金蝉脱壳什么的,总之能逃跑救命的那种。”
寒苏上下瞧了瞧她的身段,说道:“你身子细而轻盈,练轻功并不难。你可以先去走梅花桩,适应一下高度和步伐。”
寒苏带她去了演武场。演武场是数个环形空地组成的,周围玉林环绕。不少穿着练功服的弟子,男女皆有,执着长剑正在演武场中上下翻腾。
演武场的一角,竖着大片高高低低的梅花桩,有几个年轻的弟子在上面蹦跳着练步伐。温萦看那梅花桩矮的少说也有一人高,高的更是有三层楼的高度,那些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弟子竟还能在上面健步如飞。
“你先踩上去试试。”寒苏托着温萦的胳膊,温萦借力踩上最矮的梅花桩。
桩子是圆形的,最宽处不到一脚掌宽,且只能容纳单腿站立。温萦保持着一副爬楼梯的模样,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前路还有许多一个比一个高的桩子。她说道:“我的天,万一踩不稳,真的不会摔死吗?”
寒苏笑道:“轻功的入门第一步便是要克服对高度的恐惧。你放心,摔下来我接着你。”
温萦看着他:“得了吧,我怕把你腰撞折了。”
“就凭你,还没那个本事。”寒苏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温萦身子瞬间一歪,忙蹲下扶着桩子,怒道:“寒苏你个小人!”
寒苏笑着说道:“站直身子,往上走。气凝丹田,收腹提气,足尖点地,将重量聚于足尖。”
温萦深吸一口气,寒苏马上说道:“不要这样吸气,浅吸深吐,调整内息,直至平稳。”
温萦照着他的话做,果然感到腹部中央有一阵温热的感觉传来。她翘起脚尖,往前迈了一步。瞬间拔高后,温萦看着地面一阵晕眩。果然是人就没有不恐高的,本来站的好好的总觉得自己会摔下去,连带着手抖腿也抖。
寒苏道:“仰头,不要往下看,双目平视前方,想象自己在平地上。”
温萦扬起头,但做起来哪有说起来那般容易。她又往上迈了两阶,觉得跟陷入了云层中一样,随时都会粉身碎骨,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
这一看,心头忽然一跳,身子一歪,一声“救命”都没喊出口就摔了下去。寒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在她摔开瓢的前一刻抱住了她,低着头微笑道:“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腰断没断?”
温萦跳下来推开他道:“你就正经不了三句话,老占我便宜,吓死爹了。”
寒苏整理了下衣服道:“其实轻功练习的最佳年纪是十二岁以下,你如今骨骼已定,柔韧减弱,要多费些功夫。若你觉得费劲,不练也罢。”
温萦道:“无所谓,反正我闲的也是闲的,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说着温萦又爬上梅花桩,重复寒苏说的那套吐纳静心之法,踮着脚一步一步往高处爬去。
寒苏在下面仰头望着,只听身边传来一个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身黑衣的祁萧。他拱手行礼道:“宫主怎么在这里,让属下好找。”
寒苏道:“什么事?”
祁萧压低声音道:“据洛阳来人说,三山派要在半个月后祭奠三山联盟的遗迹。但却不是在昆仑山,而是在阙天盟中竖了一块碑,邀请当年留存的人共同祭拜。”
寒苏听了,嘴角漾起一抹嘲弄的笑:“是么,昆仑山都不愿意一去,他们还真是’虔诚‘。”
祁萧道:“做给外人看罢了。寒青宫主当年一气之下灭其满门,现在看来他们要旧事重提,借着罗正兴受伤的事再做文章。宫主,您打算怎么办?”
寒苏道:“我自有办法。等会你去把人叫到观霜殿,我有事要说。”
“是。”祁萧颔首,但神情却有些犹豫:“宫主,内奸的事......”
寒苏眼睛一沉:“你不用管这个。你去吧,别漏了风声。”
“是。”祁萧领命而去。
说话间,温萦已经连上七八个梅花桩,站的已有一层多楼高,身子晃的跟风中柳叶一般,足尖却死死地抵在桩上。她有些艰难地偏过身子,笑道:“你快看我,我没摔了!”
寒苏回她一个和煦的笑容:“萦儿,现在按原路退回来。”
温萦一愣,这上山容易下山难,在桩子上转身都困难,如何能稳稳地退回去?她想了想,弯腰扶住了桩子,正打算撤脚,寒苏又道:“挺直身子,怎么上的怎么退回来,不能用手扶,像蜘蛛爬似的多难看。”
温萦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把自己当徒弟开始教训了。她站定身子,均匀呼吸,强迫自己不往下看,保持着下盘平衡,一步步倒退。
然而再怎么小心翼翼,背后也是没长眼的。梅花桩之间的距离不定,便更难估摸下一步落脚点。果不其然,没下两步就踩了空,坠进了寒苏的怀里。
寒苏抱着她又笑道:“哎,这下腰是真的断了,你快给我揉揉。”
温萦没好气道:“我给你一拳你要不要?”
寒苏手捂着腰,一副十分欠揍的模样:“萦儿别这么凶,我腰都被你弄折了,你都不心疼?”
温萦简直想找块抹布塞了他的嘴。刚认识他时挺严肃正经一人,怎么越变越油嘴滑舌。她说道:“我心疼,我心疼没砸到你头上去。”
寒苏笑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不逗你了。你若还想继续,我找个人来盯着你。我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一下。”
“去吧去吧。”温萦一门心思扑在梅花桩上,这东西看着不难,走起来十分折磨,正对了她宁死不屈的倔脾气。
寒苏叫了一个在演武场带师弟的大弟子来,嘱咐了他几句,便离开了演武场。
到观霜殿偏厅时,里面已坐了五六个人,见到寒苏都站了起来,齐声行礼道:“见过宫主。”
“免礼。”寒苏走向中央坐榻,侍女立刻放上两个靠枕。寒苏半倚着靠枕,一腿蜷起,一手搭在椅膝盖上,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原本白皙的脸颊立刻漫上了一层绯红。
楚明心急道:“宫主怎么还是咳嗽得这么严重?”
“不碍事。”寒苏摆摆手,环视着厅内的人。除了三个护法以外,还有两个与寒苏关系亲密的大弟子,柯雩和祝一华。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说。半个月后三山派要在阙天盟立碑祭祀,这事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点头,神色都颇为严肃。楚明心先嗤之以鼻道:“三山联盟垮台那是活了大该,如今惺惺作态,指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江微澜皱着眉道:“宫主,他们要闹一番,影响定然不好,我们银月宫势必要有所反应。”
“我就是跟你们说这件事的。”寒苏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的面孔,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笑,“薰风园一事,我怀疑有人故意透露我散功的风声。能知道我散功的人,除了你们,还有唐笑、张英、陶然等由我亲自教导的人。我今日只叫了你们五人来,便是信任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
寒苏继续说道:“我打算去一趟洛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为了避免张扬,我会自己去,你们几人一定要瞒住银月宫的其他人,不许透露我的行踪。我走之后,你们需留心谁有异动,有嫌疑的切莫打草惊蛇,待我回来再说。”
楚明心一听便反对道:“宫主,您现在身体未愈,怎么能一个人去?万一有不测该如何是好?”
寒苏一手摸着下巴,略作思索,道:“你说的也有理。那祁萧跟我去吧,祁萧轻功好,暗中保护我不会让人察觉。”
祁萧抱拳道:“属下遵命。”
寒苏又咳嗽了好几声,这次连眼睛都红了,捂着胸口缓了许久。楚明心等人还是一脸的不放心,江微澜犹豫道:“宫主,您如今的内息实在有些弱,我担心.....”
寒苏笑了笑:“我原以为散功会变得提不起剑,现在发现不过是有所削弱罢了。我如今还剩两成内力,对付一般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张大夫说,再过些日子应当能恢复到五成。想来阙天盟有些功夫的都去忙祭祀,我略作乔装,不会有人注意的。”
众人又沉默了。许久,一直没讲话的柯雩说道:“宫主,您何必亲自去一趟呢,这种事交给我们就是了。”
寒苏道:“关于寒氏心头血的说法,百年前便有传言,但却不足轻信。大约二十年前,这说法不胫而走,说得有模有样。我父亲和三山联盟的恩怨便起于此。这些事情发生时,你们尚没入银月宫,能知道多少?我若不去亲自查探,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柯雩低下了头,也不再说话。
众人沉默了片刻,楚明心又道:“不妥不妥,宫主,属下还是觉得太危险了。”
“楚明心,要不以后银月宫你来管?”寒苏微皱着眉。
楚明心一怔,咬着唇摇了摇头:“属下不敢。”
再无人反对,寒苏再次瞟过所有人的面庞,无声的笑容渐渐消失在那张如冰如玉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