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五十六】清明(1 / 1)望君兮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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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了穴的凌雅之昏睡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才幽幽转醒。

他醒时,寒苏正伏案写字,温萦在旁边看书,房中香炉薰烟直上悠悠。他掀开毯子从榻上坐起来,没有跟两人说话,敲着颈椎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凌雅之的身影没入黑夜里,不知道去向何处。寒苏知他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出言阻拦。

夜半,温萦在床上睡着,忽觉寒凉,迷迷糊糊伸手去拽被子,手却扑了个空。

她睁开眼,便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自己身边的位置空了一块,寒苏并不在床上。

温萦支身起来,揉了揉眼睛。余光瞥到窗前站了个修长的人影,她吓了一跳,发现是寒苏负手站在窗边。窗户洞开一角,透过回廊上幽暗的灯光。

清明雨纷纷,夜透寒凉,芭蕉生愁,青雾涳濛。

微风轻轻扬起寒苏胸前垂发,微弱灯光在他脸上洒下片片暗影,愁绪凄然。

温萦从衣架上拿起寒苏的外衣,走过去披在他身上,说道:“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听风看雨,你失眠啊?”

寒苏回过神来,拢紧衣裳,微微笑道:“没有,被雨声吵醒了。”

他睡觉一直很浅,听到雨打窗户的声音必然是无法入睡。温萦站在他身边,看着窗户上流淌的水迹,道:“那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他摇摇头,忽然又笑了,改口说:“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多,不知道该想哪一件了。”

温萦道:“那别想了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寒苏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半把她搂在怀里,说道:“萦儿,你听见了吗?”

温萦道:“什么?”

寒苏道:“埙声。”

温萦静静细听,果然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首断断续续的埙乐,悲戚断肠。她问道:“是凌雅之在吹埙吗?”

寒苏道:“嗯,他的埙应该是宁芝舅母教的。”

温萦闭上眼听了那埙乐一会儿,太远了实在是很难听清全部。良久,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凌雅之这么多事,你为什么和他关系这么好?”

寒苏沉默片刻,说道:“这么多年来,能跟我说的上话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又是亲戚,自然关系好。”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和凌雅之说的上话,也许是对待尘世的态度,都坚信人性本恶;遇见人性崩坏之事,都欲灭个干净。

凌雅之能被世人称为“侠”,一是因为武功高强,二便是喜欢凌虐恶人。他是真的惩恶扬善,还是单纯报复世人,无人知道。

温萦抓着他的胳膊,隔着袖子捏了捏,说道:“你一早就知道凌家的这些事,却偏偏挑今天站在这里,不只是为这个吧。”

寒苏感觉怀中的这个人越来越能猜透人的心思了,他因此还小小地怀疑了一下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他说道:“在洛阳死去的人,有的是孤儿,有的尚有亲眷。江微澜带人去看望了几个家人尚在长安的,回来跟我说他们哭得厉害。”

温萦一听便知他这是又陷入愧疚了,寒苏这个人,看似潇洒,实则细腻无比,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

温萦说道:“那些弟子,都是别人的儿女。至亲死去,当然伤心。他们只会恨杀死他们的人,而不会恨你。”

寒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半晌没说话。温萦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行啦,清明不是快到了吗,有那么多事要做,赶快去睡觉,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寒苏心里如明镜似的,他知道再怎么伤春悲秋,事到如今,的确多想无益。

凌阳在凌雅之面前提起凌昭刺激了他一把之后,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银月宫依旧在筹备清明祭礼,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糊涂。

寒苏睡得晚,起的却早,吃过早饭便去写墓志铭。如此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终是在清明前夕写完了四十二个人的碑文,又命十几个工匠连夜将其拓在了陵园的墓碑上。

清明终至。

这日虽无雨,然苍穹却一派阴霾,似在与银月宫人同哀。

陵园附近挂满了雪白的招魂幡,潮湿的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燃烧纸扎的烟火香灰味。

前来观礼的银月宫徒众齐聚陵园,换下了各色衣裳,皆着素衣,就连佩剑剑鞘也裹上了白缎。每一块新碑前,都繁花满地,香火熊燃。除了收徒入门、宫主接位,银月宫甚少有如此宏大的场面。

远处有箜篌轻奏哀乐,长歌低吟哀伤:“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消亡.......”

没有吵扰的唢呐,没有干嚎的哭灵,只有一片沉郁的哀寂,诉说着史诗般低沉的悼念。

青鸦梁上飞,摇落几多凄色。

未过多时,寒苏带着长老护法,以及死去四十二人手下徒弟走进陵园。

寒苏今日未着宫主衣袍,而是依旧一袭雪白无饰的长衫。素来松散的长发,以一根白绫高高束起。没有了碎发遮挡,他琥珀金的眼眸更显夺目。

他今日背上,还破天荒地多了一把白绢包裹的长剑。与寒苏相处有些时日便知道,他嫌佩剑碍事,一般只带暗器银针在身。遇见危险时,身边任何一物都能成为武器,因而并不需要特意佩剑。

只有很少人知道,寒苏是有一把家传剑的。

他的佩剑名叫“倾城”,是祖父辈长安名匠偶然从雪山得到一块赤玄铁,淬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打造而成,剑身呈现血红,锋利无比,万中无一。

赤玄铁只产于险峻雪山,万年才炼就一小块,可遇而不可求,价值连城。用其所锻的剑更是只此一把,有价无市。

寒苏独自一人走向林立的墓碑,伸出手,轻轻抚过每一块碑,温柔地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碑前,繁花簇拥着的,是一把把再也无人提起的剑。

身后无人看得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哀乐凄婉,人群中已有低低的抽泣声。尤其是参与过洛阳一战而幸存下来的人,更能体会这逝去生命的哀伤,有些人已经泣不成声。

“人之生死,本无意义。只有后人后世才能为其生死赋予意义。这四十二人,银月宫将会永远铭记。我们剩下的人,也会为他们的死,赋予意义。”

寒苏的声音低沉而轻缓,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是因世间丛生不绝的贪婪和邪恶而牺牲。

寒苏没有长篇大论去歌颂,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

本以为他会就此了之,就连江微澜都欲走上前来对弟子们总结几句话。寒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从背上拔出了剑。

剑身血光灿若夕阳,映照着苍穹刺破长空。寒苏手中升起一团明光,只听“砰——”地一声炸响,坚硬如磐石的赤玄铁剑突然在寒苏手中断成两截!前半截生生碎成粉末,剑柄高高飞起,带着半把残剑,深深插入了墓碑前的泥土中。

“宫主!”江微澜失声叫了出来。

寒苏祖父流传下来的,世间只此一把的倾城剑,就这样被他断成两截,生祭了陵园中躺着的四十二个亡魂。

寒苏突然的断剑之举,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原本伤感落泪的人,此刻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寒苏。对于剑道武者,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断剑的含义是什么,不消再说。

远处的哀乐再度响起来,依旧在空中回响着那半阙悼诗。寒苏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他的断剑之举,他默哀了一炷香的时间,便离开陵园,下令众人自行祭奠。

温萦看见寒苏离开,立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悄悄跟上了他。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暗淡的天光下,雪白衣袂扬起,身似一只飘渺无依的孤鸿。

寒苏走得很快,温萦跑着都难以赶上他的脚步。

他径直走去了空无一人的梅林。

梅林的树,每一棵树干上都有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剑痕。这片梅林在银月宫初立之时便在了,年岁古老,却仍欣欣向荣。

梅林中有一块无花无草的空地,延伸向南方。寒苏走进空地,撩起衣襟,缓缓跪了下去。

他扬起头,目光顺着空地延伸的方向,飘向远隐约层峦山脉。

赶来的温萦看到这一幕,猛然停住了脚步。

记忆里的八年前,白雪红梅琉璃世界,十二岁的少年寒苏也是这般穿着雪白的衣裳,孤零零地跪在这里,面向南方。

温萦遥遥望见寒苏单薄孤寂的背影,心下疑惑,忙跑过去看他,一边跑一边问:“寒苏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寒苏一反常态地没有理会她,在她的手触碰到他肩膀时,他才猛然一颤,回过头来。

琥珀眸中满布血丝,连带瞳仁漫上了一丝血红,他的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使劲压抑着眼中汹涌而来的悲痛。

寒苏自小就不太会做大起大落的表情,温萦从未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温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颤巍巍地问道:“寒苏哥哥,你、你怎么了?”

寒苏瞪着她,眼睛却越来越红,终于忍耐不住,两行清泪从眼角滴落,直留进脖子里,说道:“他、他死了。”

温萦错愕不已地看着他:“谁死了?”

寒青死了。

寒青的死亡并未立即公开,在两年后寒苏执掌银月宫并打败傅笙璃后才向江湖公布。那时,银月宫秘不发丧,寒青的尸骨经火化悄然被送往了浮玉山,就连儿子寒苏都没有资格前去祭拜。

他必须要留下,学习如何承担起一宫之主的责任。

浮玉山,在遥远的南方。终年积雪的山脉之上,埋藏着世世代代寒氏之人的骨灰。

时隔多年寒苏再次跪在这里,温萦已不像小时候那般大惊小怪了。她缓缓走过去,提起裙角与他并肩跪了下去。

寒苏的情绪如一潭死水,只在温萦跪下来的那一刻泛起轻微波澜。他偏过头,微微有些惊讶。

温萦道:“不介意我陪着你跪吧。”

寒苏似乎也想到了从前的时光,他浅笑着摇了摇头。

温萦握住了他的手。若手心相触可以传递她的心意,那寒苏一定明白,她是在说“我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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