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林跪了半个时辰左右,寒苏朝南方磕了个头,拉着温萦站了起来,问道:“腿疼不疼?”
温萦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落叶泥土,半曲着腿道:“膝盖有点酸。”
寒苏撩起衣服蹲下来,轻揉着她膝盖周围。不知他是摁到了什么筋脉穴道,酸痛感消失得很快。温萦活动了一下,欣然道:“不酸了哎。”
寒苏拉起她的手,一边向梅林外走一边说:“微澜昨晚跟我说,柯雩被抓之后什么都没说,就在昨天咬舌自尽了。”
“哦。”温萦莫名其妙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寒苏奇怪地望着她:“不是你说让我不要瞒着你的么?”
温萦想起来她好像是说过不让寒苏擅作主张的话,于是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
寒苏柔声道:“对你不会这样。”
温萦更贴近他一步,一边笑一边说:“算你有良心。话说回来,有了阙天盟的卷宗,柯雩认不认有什么关系,真是傻。”
寒苏道:“的确如此。那日我虽拿回卷宗,但却放跑了偷盗之人。长岳剑派一定知道卷宗丢失意味着暴露,与银月宫再难维系平静。”
温萦忽然觉得最近一段日子江湖过于平静了,什么风声都没有。她不禁问道:“长岳剑派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寒苏说道:“长岳剑派本就沉稳低调,比阙天盟那几个蠢货有心机的多。至今没有任何动作,也许是因为江湖势力分散,人心不齐,也许是因为力有不逮。但我觉得,他们这盘棋下了这么久,不会就此消沉放弃的。”
温萦不是很明白权谋计策之中的弯弯绕绕。她疑道:“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寒苏道:“卷宗虽然在我手里,但毕竟没有在江湖上挑明。长岳剑派若想与我针锋相对,必然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借口。我倒是很想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样的借口。”
温萦道:“那必然是一个能把你把银月宫彻底打入邪教之流的借口,且看他们怎么编呗。不过,你真不担心他们造谣吗?”
寒苏冷笑一声,微微敛眸,眼色更显深沉:“那样更好,不破不立。他们若不来,我便不动。他们若来,便一个都不要想活着走出银月宫。”
语气急转直下,寒苏的那股子疯劲儿眼见又要被勾出来。为了不更刺激他,温萦默然,没有再跟他讨论下去。
天愈暖,日愈长。观霜殿开晚宴时,天光尚明。
今日比较特殊,银月宫四处都在开宴。开的是丧宴,处处伴随着燃烧的白烛,没有欢声笑语,大多是弟子们在互相勉励,告慰亡魂。
寒苏自然还是和温萦以及长老护法一桌吃饭,但今日多了两个人,便是凌家的两个兄弟。
上菜时,楚明心在一旁握着一支竹筷,拧着眉颇为严肃地盯着筷子。她手上忽然用力,筷子“啪”一声断成两截。她恼怒地把断筷扔在一边,又抽了一根筷子出来,道:“我还就不信了。”
祁萧被她奇怪的举动吸引,好奇道:“明心,你在干什么?”
楚明心把筷子横着放在手心里,握起拳头,说道:“宫主单手能将赤玄铁打的剑一半震碎一半飞出,我怎么连根筷子也弄不出那个样子?”
说着,她多加了几份力,只听“咔吧”几声,筷子被捏断成几小条,但仍不是断剑的模样。她“啧”了一声,扔在一边,再想去抽根筷子。
“别折腾筷子了,”祁萧赶紧把筷子筒拿走,“再断几根就得用手抓着吃饭了。”
楚明心伸手去抢,说道:“祁大哥,你给我!筷子没了再去厨房拿嘛!”
两人大打出手。凌阳在一旁观察着两个护法过招,暗暗感叹学好了武功一定是他们这样潇洒的模样。
寒苏和温萦姗姗来迟,刚到餐厅便看见楚明心和祁萧二人围着一只筷子筒你来我往。寒苏上手制止了两只猴子抢香蕉一样的行为,说道:“做什么打来打去的,一会摔在饭桌上,浪费一桌菜。”
楚明心说道:“宫主,为什么我断筷子断不成你的样子呢,你那是什么招数,我怎么从未见过?”
寒苏款款落座,往腿上铺一层餐布,说道:“就是溅玉剑法。”
江微澜本来没有参与断剑的讨论,听到他这样说,也不免奇怪起来,问道:“宫主,你说那是溅玉剑法的招数?”
楚明心也说道:“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不会用溅玉剑法,哪里是那个样子的。”
祁萧道:“难道是溅玉剑法第九重?”
寒苏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互相讨论,许久才插得上话:“严谨来说,溅玉剑法只有八重。所谓第九重不过是剑法甄入化境的表现罢了。”
江微澜道:“宫主的意思是,第九重是没有招式的?”
楚明心疑惑道:“没有招式要怎么练呢?”
寒苏无奈道:“你们三人,四体不勤,连第八重都没练好,自然不懂。等你们什么时候把第八重练到极致,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
三个护法都不说话了,再讨论下去恐怕要被宫主和两个长老轮番鞭笞。
凌阳见无人说话,才怯生生地说道:“表哥,听说陵园墓碑上刻的碑文,是你亲手写的?”
温萦插嘴道:“可不是吗,我亲眼看着的,写了好几天。”
凌阳眼中满满的都是艳羡和崇拜,说道:“正楷字好漂亮啊,我写的字就像狗爬似的,特别难看。”
寒苏一贯自谦:“我不过是写在帖子上,工匠刻得传神而已。”
凌雅之在一旁晃折扇,脸上已看不出不良情绪,拿扇骨戳了戳他笑道:“你求求寒苏,让他教教你。”
凌阳不好意思道:“我刚入门就能得表哥指点已经是走了后门了,哪里还敢劳烦表哥教我写字。”
寒苏温和一笑,说道:“无妨,如果你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温萦有些惊讶,在他耳边小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愿意当教书先生啊。”
寒苏亦小声答道:“凌阳离开蜀都之后恐怕就没再上过学,他年纪尚小,耽误不得。”
温萦对他的细腻程度认知更上一层楼,他对待亲近之人总能注意到旁人忽略的细枝末节。
凌阳受宠若惊大为感动,红着眼眶站了起来,说道:“多谢表哥!我一定好好学,不辜负表哥的期望!”
自寒苏答应教凌阳写字,凌阳还真每日傍晚练完功后,来到观霜殿寒苏的书房习字,风雨无阻。
寒苏教他的时候,经常是握着他的手,帮他控制力道,再让他自己写个字来看。
凌阳起先还拘束得很,后面相处多了便放开了许多,偶尔还能与寒苏开个玩笑。他不论是习武还是学文,都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俗话说寒门出贵子,经历过风霜之人更理解后天努力能改命的道理。
不过寒苏教徒的风格,并不因徒弟是不是他亲戚而有所改变。温萦每每练轻功回来,总能在书房门口听见寒苏严肃的说话声:“你这叫‘垂露竖’吗?你干脆堆一个墨点上去得了。悬腕悬腕,你僵着手腕是想要打拳吗,给我放松,手肘不许晃!”
寒苏一通教训经常能把凌阳弄得冷汗淋漓。不过这孩子有越挫越勇的劲儿,不论怎么揶揄批评,都保持着一副谦虚谨慎的模样,知错就改。每日临摹大量字帖,进步飞速。不过半个月时间,笔下的字便已有了形。
温萦喜欢看寒苏教凌阳写字,每个傍晚,她都会在书房里旁听。
她觉得寒苏握着凌阳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的模样十分眼熟。
从前在奉天时,也有个人认真地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字。
“温暖的温,魂牵梦萦的萦。”
桓君宇。
这个名字如今是想也不太敢想了。洛阳时她那么笃定地跟李长泽说,她要回来陪着寒苏。
可是日久天长,奉天的记忆渐渐都在梦里重演,心中那份愧疚终是难以消退,还有不减反增的趋势。
每每想到李长泽,她就会使劲摇摇头,把那个人的音容笑貌甩出脑海。
但她始终没有摘下食指上的紫晶戒,渐渐地还养成了一个转戒指的习惯,就与李长泽经常下意识地转戒指一模一样。
而凌雅之自住在银月宫便没有走,虽然白天常不见人,但傍晚有时会来探望两人,对着师徒二人板板正正的正楷字指点江山:“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这首诗听过没有?写什么不好写这无聊透顶的方块字,等改日我送你一幅怀素的真迹,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书法。”
寒苏拿起沾满墨的笔便向他一甩,道:“我看只有手掌抽筋的人才能写出人鬼不识的草书,你哪凉快上哪待着去,不要来教坏小孩。”
凌雅之躲闪不及,只顾展开扇挡住脸,没有遮挡的白衫上被甩满墨点子,无奈说道:“喂,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罢了。这么护崽子,赔我衣服。”
寒苏道:“在这住这么久,交租子没有,没有就拿衣服抵账吧。”
凌雅之无语,拿着扇子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那师徒二人:“没有良心,没有良心。”
寒苏让他交租子不过一句戏语罢了。他知道凌雅之住在银月宫不走并非是来蹭饭。他在洛阳时身体一度处在崩溃边缘,凌雅之虽然不说,但这么多年亲戚又是好友,也是担心的。
好在,寒苏的身体终于渐渐好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