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游人携长笛,声从东飘到西,闻曲折柳,暗发幽情。
中原四月芳菲已尽,北国四月杨柳将青。
长岳剑派,花发叶绿,高占山门,背着长剑的侠客来来往往,衣着素洁,行动雅正。
两个行人走在山门前的青石阶上。一人乌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眼上围着一圈儿白纱,手抚在腰间挂着的酒葫芦上,懒散地往上走着。他古怪的打扮引得行人侧目,但却无人认得他是谁。
走在他身前的另一人,则名声远扬,一路上有不少长岳剑派的弟子对他作揖,庄重地喊上一声:“卢阁主。”
听雪阁的阁主,卢世清,一个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老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卢世清年轻时中过探花郎,却未曾走上仕途,而是拜入了听雪阁首任阁主“天涯居士”门下,并最终接替称为了现任听雪阁阁主。
山门前,大弟子何丰带着一群人早已迎候上了。卢世清方现门前,何丰便迎了上来,寒暄一阵后,将两人请进了剑派之内。
宗主傅笙璃正于正堂相候,身边乌压压坐了一群人。除了长岳剑派几个有头脸的人,细辨下来,还有宗主之女傅萱,她的公爹——上官家的家主上官贤,几个云肃山庄的使者,几个阙天盟的余党,几个不知名门派的首领,以及一个伤病未愈的女子——阙天盟的遗孤罗子桐。
罗子桐被李长泽放出去后,辗转流落竟然到了长岳剑派,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行至门口时,卢世清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云逸。云逸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进去。
到了武林高手风云际会的场合,免不了一番寒暄。卢世清甫一进去,傅笙璃便站了起来,指着左手边的空位说道:“卢阁主远道而来,长岳剑派蓬荜生辉。一早听说卢阁主要前来拜访,老夫便广邀江湖正道人士,与卢阁主共商大计。”
卢世清拱手象征性地转了一圈道:“傅宗主别来无恙,卢某见过各位英雄。”
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自我介绍声传来:“久闻卢阁主与听雪阁威名,我乃某派的某某某,久仰久仰......”
配以明朗的笑容,说得好像谁和谁很熟似的。
卢世清寒暄一遭,游刃有余。他倒不是不认识在座的人,但称得上“熟悉”二字也只有傅笙璃和上官家的家主罢了,其余的人不过是知道个名字,与脸都有些对不上。
跟在他身后的云逸一改懒散的形容,略低着头笔直地站着,但却没有参与那些江湖豪杰刺耳的寒暄。
云逸瞧见罗子桐时惊讶了一把,没想到这个女子的命还挺硬,能被长岳剑派所救。罗子桐也看了他一眼,但眼中并无惊讶,好像并不认识他一样。
好在放人之前给她灌了一碗离魂汤,否则这会被她认出岂非要坏事。
云逸虽不说话,但打扮实在古怪,不由还是吸引了傅笙璃的目光。傅笙璃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对卢世清道:“卢阁主,这位是......”
卢世清回头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云逸,说道:“这是我的书童,小....小云。”
云逸抱起拳,做出一副恭敬道模样,也向周遭众人打了个招呼。
傅笙璃疑惑道:“这位小兄弟是否眼睛不好,这蒙眼白纱是为何?”
云逸恭声道:“小人随卢阁主前来奉天,谁知半路水土不服,患了眼疾。为不吓到旁人,只好出此下策。不过这纱薄的很,还是能看见人的。”
“原来如此。”傅笙璃不再与他交谈,转而望向卢世清,说道:“卢阁主的信老夫已然收到,您在信上说银月宫在洛阳行不义之事,听雪阁不得坐视不理,是为何意?”
卢世清道:“我听雪阁致力于搜集天下秘闻,虽不敢称第一,但消息却称得上灵通二字。前些日子,阁中在洛阳的密探传回消息,说三山祭典时青狐谷和阙天盟一战另有蹊跷。”
此话和长岳剑派的猜测不谋而合,傅笙璃忙追问道:“有何蹊跷?”
卢世清不紧不慢,徐徐道来:“青狐谷虽也有卓著剑法,但这双手持剑之法,连卢某都未曾见过。要么是青狐谷暗中培养了一批身手莫测的高手,要么那些人就不是青狐谷的。”
傅笙璃道:“卢阁主和老夫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我等也未听说过银月宫有双手持剑的功夫。”
卢世清道:“银月宫有一深藏剑法,名为《醉月》,并不出名。此剑法便是要求持剑人左手持剑。因此会双手持剑,也算意料之中。”
在座众人惊呼“原来如此”,就连傅笙璃本人亦不知这剑法存在。卢世清又道:“事发那日,听雪阁的探子碰巧看见寒宫主就在洛阳。银月宫与青狐谷联合玩了一招偷梁换柱,这才将阙天盟多年根基毁于一旦。”
在场的几个阙天盟余党听到此话,皆义愤填膺,大骂起来。尤其是琵琶骨伤未愈的罗子桐,听到灭门之仇更是激动落泪,说道:“银月宫如此毁坏道义,我定要杀了寒苏,以为父亲报仇!”
傅笙璃伸出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安静,说道:“果然如此,银月宫既毁了三山祭典,又将阙天盟打得一蹶不振,好歹毒的心思。”
云肃山庄的一个使者插话道:“可是有何证据,证明这是银月宫所为呢?”
上官家的家主上官贤说道:“何须证据,卢阁主在此,便是证据。”
傅笙璃笑道:“亲家见事明白。听雪阁势力广泛,江湖月报亦享誉天下。倘若卢阁主能写出一篇文章,广发天下,饶是那寒苏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过听雪阁的白纸黑字。”
卢世清微微一笑,对云逸道:“小云,听到没有,傅宗主都这么说了,还不快安排上。”
云逸恭敬道:“是,阁主。”
一直不曾说话的傅萱开口道:“卢阁主。傅萱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傅萱生得婉约清丽,但并不惊艳,不说话时便也没人注意她。她方开口,卢世清和云逸两人才发现她气息虚弱,似是受了难以痊愈的内伤。
卢世清心下了然道:“少宗主直言就是。”
傅萱道:“卢阁主和听雪阁向来中立于江湖,对待各门各派不偏不倚。银月宫霸道多年,也未见听雪阁有所动作,怎会在如今选择与我长岳剑派共进退呢?”
卢世清笑道:“早闻傅宗主的独女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说话往往能一针见血。不错,听雪阁是中立于江湖,但中立并不意味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当年三山联盟的事,卢某并未轻信,因为牵涉恩怨极多,难以说是一家之错。但洛阳事发后,卢某清楚见到银月宫的诡计。银月宫纵横多年,没想到却滑落邪教边缘,当真可惜。听雪阁既在江湖,想要安身立命,便没有正邪不分的道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傅萱颔首,未再提出质疑,而是说道:“卢阁主,光揭露银月宫恶行并不足够。三山祭典时我在洛阳,阙天盟出事后曾经前往盟中察探,并与一戴面具的人交过手。那人武功十分高强,还将我打伤。我现在想来,那人或许就是寒宫主。”
卢世清挑眉道:“哦?少宗主与寒宫主交过手?”
傅萱道:“不错,但他内息混乱,似是有伤,十分虚弱,因此我才能从他手里逃脱。他一旦伤好痊愈,那便是连我父亲都会不放在眼里。银月宫高手如云,仅凭八十一人就能将阙天盟打垮。我担心就算揭露其恶行,但想要铲除银月宫,并不容易。”
傅萱的话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疑问,他们皆屏气凝神,齐齐望着卢世清,希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卢世清淡然道:“少宗主有所不知。寒宫主他并不是有伤,而是家传疾病发作散功了。寒宫主身体并不好,旧疾时常发作,而且今后发作散功次数会越来越多,保留功力也会越来越少。长岳剑派若能在此时期韬光养晦,集结人心。等到下一次他再伤病发作,拿下银月宫便不再是难事。”
傅笙璃皱眉道:“老夫怎么从未听说过寒宫主的家传疾病,不知卢阁主是如何得知的?”
卢世清笑道:“听雪阁能在江湖上屹立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笔杆子上的功夫。探听消息乃是看家本领,恕卢某不便细讲。但卢某保证,所说之言句句为真。”
傅笙璃略有尴尬,上官贤打圆场道:“卢阁主说的是,家传秘术自然不好外传。听雪阁名声在外,卢阁主是绝不会自砸招牌的。”
卢世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下意识地瞥向云逸。云逸一派云淡风轻的架势,稳稳地站着,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傅笙璃说道:“老夫与卢阁主交情匪浅,自然相信。”
卢世清正色道:“傅宗主便去做该做的事吧,等卢某消息。在座诸位放心,我卢世清和听雪阁,会与江湖正道奋战到底,立誓惩恶扬善。”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赞扬声,互相拍马屁。等人声渐渐平定,卢世清和云逸婉拒了傅笙璃请留的话,告辞退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长岳剑派的山门,一路默默无言。
山脚下,清河初开,绕山东流去。岸边,杨柳青芽,迎春花绽,寥寥无人。
云逸不再跟着卢世清向前走去,而是在河边一株垂柳下站定,伸手去摸了摸那发新芽柔软的柳条,叹了一声:“如此好的春色,却总有蠢人煞风景,可惜不能好好驻足一番了。世清啊,你今日做的不错。”
卢世清换下阁主威严的面孔,微低着头走到云逸身边,恭声道:“师父的吩咐,世清不敢不遵。”
一个须发花白的花甲老者对着一个青发雪肤的年轻人称呼“师父”,这场面别提有多怪异了。
云逸还就毫不动容地受了这一声“师父”,冷笑道:“不敢?世清,你并不想这样做,但不敢违逆我,是不是这个意思?”
卢世清惊道:“世清不是这个意思!师父您一手建起听雪阁,又提世清为阁主。师父是世清的伯乐,师父的意志,徒弟怎敢不一脉相承?”
云逸,卢世清眼前这个古怪的青年,正是他启蒙之师,听雪阁初代阁主,“天涯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