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沉将这支钗轻轻撬进了锁孔里,侧耳轻声听着里头的声音,众人看着这一幕,都不免屏住呼吸。丽华看着他心细大胆的样子,内心里也是夸赞了一番,没想到,人人传说不学无术的罗家大公子,竟然精通许多门类,而且也不是那庸庸碌碌之人,虽不能说是博学多识,但也是腹内有书。果真,传言不如一见,百闻不及相识。三个人围看着,不过片刻,罗沉便重重呼出一口气,将钗轻轻拔出,只见随他手松开时,这把锁崩然打开,而不止是锁开,这把子母锁裂为两块,断开处,有极为精巧的齿扣,凹凸相对,看来是机关所在。
“还好,这把锁只有一心,要不然,还真不好办。”他拍了拍手,风轻云淡地站了起来,伸手将门一推,这合门便赫然打开。罗沉转过头对他三人道:“从这出去,就能绕到后门出去了,别担心,出去了咱们就去京兆尹府,你们两位就能回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踏过去,而正此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个人心里登时一紧,长廊那边不知何时奔来两个人,都是玄色紧衣,腰间别着长剑。罗沉神色惊变,大喊道:“快跑!”
许是着急,罗沉就近一把拉住了丽华,迈门而去,高屹与丽琅也紧随其后。这一忙慌,罗沉手里的那支钗不留意地落在了地上,正掉在门槛外,四人没有察觉。待两个黑衣人追到门口时,其中一个想要追过去,可却被另外一个拦住。那人似是不解,正欲追问,另外一个却比了个噤声,他低下身子来拿起地上的金钗,在手里盘挲片刻,二人遂从原路折回。
四个人逃出来后,天色已然入暝,四处张灯,东都城内仿有云雾氤氲,看不清楚远处。从后门出去时,街上的人还很多,但神色都还不曾慌张失色。有人手捧着钵盂,里头供着莲花灯,正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弱的光走着,小孩子们手里都举着纸糊的飞禽走兽,互相比着谁的更好看,对面地上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乞丐,他们守着木匣子,在阵阵微风中,低头看地。干燥起皮的嘴唇藏着沙子,蓬头之内也满是灰尘。妇人路过时,伸手放下一枚铜钱,并一包吃食,并不言语,便匆匆离去。
丽琅与丽华出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急促的心跳竟不知何时已经平歇。从前的天地很大,从长门宫走到昭阳殿,得绕过玉虚湖,走走停停要半个时辰,要去明政殿也不能直接从体元殿过,绕垂圣门走,也要半个时辰。走遍宫苑,少说也得两个时辰起。她们都觉得,这世界就是宫苑,既有人间富贵,也有山湖花树,暮时登高望霞,夜中坐庭看星,父母都在,兄弟姐妹也都在,还有听话的奴仆,这不就是世界吗?
罗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位公主,此时来在大路上,已经不必再怕身后的人,而且他们貌似也没有追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今天这一趟还真是惊险刺激,待回家一定要给罗明讲一讲。
“怎么样,还去惠民寺吗?”罗沉问了一句,“今夜延禁,你们不着急回去吧?”
丽琅听后,虽然有兴致,但是又恐方才的事,于是可惜道:“我们今夜戌时前要回宫给父皇与母后请安,否则可就大事不好了。”
罗沉疑惑道:“是谁许你们出来的?”
“是沈娘娘给了我们令牌才出来的。”丽琅直答。
高屹也发觉过来,于是紧着问道:“你们出来可有侍卫?”
“当是有御照司暗中保护。”丽琅也忽然有怪异的感觉,“不对,御照司的人呢?”
“应当是人太多没找到,方才毓缕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惊动了京兆尹,加上里面本就有那些大人物,情况不会太糟糕。”罗沉思忖片刻又道,“现在绕回毓缕楼前,必定有人接应。”
“回去吗?”丽华呢喃着。
罗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瞳仁里是一片光亮,闪烁着灯光。似乎是在细细观瞧四周,却也更像是尽力地纳入这眼前的匆匆人尘,温柔又渴求着,单纯又复杂着,竭尽全力又精疲力竭着。
“二公主不想回去吗?”罗沉怔怔地问道。
丽华恍然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在灯光映衬下,明暗交错的脸庞上,有些许惆怅之感。他是安静地,在人流中站立,也是单薄地,在一场逃亡中获救。她感念方才发生的一切。
终是摇了摇头,笃定道:“回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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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心照不宣地慢慢走着,在一场盛大的节庆里,原本的激动也都消去,他们都安安静静着享受耳边的嘈杂。风流过耳畔,也将散落的杂乱发丝拂动,理顺了无数心中缠绕着、不解的,少年的事。
刚转了个巷口,便见侍卫们严肃整齐地把守着,毓缕楼前已然肃清,整座楼阁竟空无一人。罗沉等人远远看去,立在当中的正是伯岳侯。
他俨然一副中军之帅的模样,背手而立,严肃地看着毓缕楼,周围百姓看着热闹,不肯离去。而此时,江广宁忽然看见了他们四个,随后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转又对伯岳侯耳语几句。
伯岳侯闻言转头,看见了两个公主,方道:“悄悄请过来。”
“那高罗两家的小子……”
“告诉他们,回去便罢,如有别的事,我去向他们的父亲问明就是。”伯岳侯并不想这两个小子搅进来,否则更是说不清。
江广宁遂来到在他们面前,屏退了两个侍卫,显露出四个人来,而后又对着公主们浅浅行了一礼,即道:“二位大人,天色已晚,何故至此?”
丽华久居宫内,自然明白江广宁的意思,当即低声道:“这位大人,我等奉旨出宫,现在还需尔相助。”
“为臣应当做的,还请二位大人随我来。”江广宁作势迎请,又吩咐两个侍卫跟后护卫。
丽华与丽琅便与高罗二人相视一番,转身走去。
“江大人……”高屹正作揖开口,江广宁却严厉地打断了他:“你们二人今日险些犯了大罪,还不速速回家去,告知你们爷娘发生了什么,明日自有府衙中人问询,记住了,少在外面多说话。”
见他面色不善,甚至是阴沉,高屹便不敢做声了。罗沉也只能低头不语,二人便在人群里隐隐退去。不远处,惠民寺的金钟忽然响起,一阵疾风刮过,卷起了一堆云彩。丽华蓦然回首,满眼攒动的人头,却不见其人。她那些激动的余温,也全部随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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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宫里才得到的消息,皇帝在明政殿里正批示西塞的要务,殿里还有罗保朝与宣慰司的司丞申乃安。
大责太监一激灵就跪了下来,皇帝看着手里的字条,脸上明显怒火难遏,罗保朝与申乃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愣在了几案前。
“陛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罗保朝率先问道。
皇帝凝视暂驻,斟酌道:“东都城内上次排查似乎真的打草惊蛇了。”
闻言而已,罗保朝便已经有些胆战心惊,“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当即伸手示止,摇头道:“今夜,东都内,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他眼神灼热起来,“伯岳侯派人报知,怀安坊一处火库接连爆炸,似有人以火药引之,已有二十六人无辜惨死,附近的毓缕楼也遭其害,楼内因不知情者奔逃而发生的践踏致死也有六人,开庙日,这等惨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可已抓到肇事者?”
“伯岳侯未曾说明,想来正在盘查。”皇帝言至此处,话锋一转,对着罗保朝道:“平甫,朕问你一事,你细细想好,如实答来。”
“臣自当言尽。”
皇帝抬手让大责太监起身,方道:“去岁元夕,曲县的三响堂曾意外爆炸,虽无伤亡,但也震惊天下,民议沸沸,朕不得不关停三响堂,这件事当时是谁主审,主办的?”
罗保朝当即明白过来,肯定着答道:“您当时令司刑寺郭密如主理,派的是曲县公尤忱前往取证。”
曲县公尤忱,尤济事的父亲。不过他已在尤党之案弥天成灾时,自缢而死。
“是,尤忱,”皇帝目光攒聚,“想当初,朕并未往他身上想过,但如今尤济事犯法,勾结上庸,朕越想,越觉得三响堂的案子,不那么简单,那可是大魏第一家火库,能造流火机,我大魏之所以能镇住边境,和火器关系甚大,而今,怀安坊的火库也爆炸了,也是节庆之日,两年两起……”
“陛下是觉得,有人造势,要让民众再次反对火器?”一旁的申乃安不觉问道。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目的了,恐怕东都内,还有不少上庸的细作吧,看来,得好好根治他们了。”皇帝骤然冷下口气。
申乃安风轻云淡道:“这件事,事发突然,陛下还是得赶紧安抚民众,让京兆尹搜查,以安民心才是。”
皇帝微微颔首,继而吩咐道:“审山瀚,告诉伯岳侯,让京兆尹负责此事即可,给官博识一个晚上的时间,查出个头绪来,另外,让太傅进宫一趟。”
罗保朝暗暗忖度着,心里头明白了皇帝的举动,于是道:“陛下,那臣与申大人先告退了。”
皇帝点头示意,接着道:“今日西塞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们今夜就在宫中留宿,去建章宫的偏殿吧。”
二人恭敬领命。
他们刚转身要走,皇帝又急忙道:“对了,勿睡熟,朕夜里再宣。”
“是。”
他们退下后,皇帝又对一旁的审山瀚道:“再宣皇后侍驾,顺便将沈妃一并宣来。”
审山瀚低头领旨,也下去了。此间唯余皇帝一人,他看着面前的一盏高足云上灯,火曳摇似舞,映在海纱边,他陷入了沉思,最近的东都,未免有些太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