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架齐宾,天色尚明,毓缕楼前便高悬起两挑风罩子,用娑罗树制成的杆,缀八条六十四颗珠串,宝伞样式,却又不是佛教寻常的宝伞华盖,其内嵌小铃铛,遇风则响,玓瓅锵然,胜过梵音。惠民寺设先从东城更道到西城更道安排了十八僧人沿街泼洒净水,诵经引众,皇家特设司僧道,从旁协理。多有商家在门口搭佛台供香,民众们也铺设愿案,供放香果。辰光是晚,夕霞才皱,竹司时辰漏了一滴水,方有人击鼓报知,酉初已到。满座压声,目目盼望,高罗二人吩咐挑起帘子,也向栏杆前攀,便见底下台子拥簇着侍女,搬抬上去各式乐器,有前朝金陵李娘子的栖凤琴,南江宋妃的玉试天青,上庸宫廷的朱漆小鼓,皆为珍品。乐器安好,七巧便上台,有牙板领声,起奏《安时》。
罗沉一门心思放在这些乐姬身上,而高屹时不时地看向对面,伯岳侯等人虽专心于曲子,但高屹还是能觉察到江广宁的眼神在捕捉他们两个人。
收回眼神,放下杯盏,江广宁即轻声道:“侯爷,宫里也出来贵人了。”
原来他一直打量的是二位公主。伯岳侯自然也看见了她们,于是道:“不妨事,她们出宫必定有人暗中保护。”
“只是此地人多眼杂……”江广宁心里还是多有担忧。
伯岳侯心里也是盘算了一阵,当即道:“你去吩咐外头的侍卫,警醒起来,如有意外,立即看住毓缕楼四周,以防万一。”
江广宁当是离席,出去吩咐了。待等出了门,和侍卫互通一番,正打算回身进去,忽然不远处的怀安坊传来一声闷响,似是什么倒塌的声音。而后一阵骚动,不少民众因此震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立时察觉不对,连忙命令着侍卫:“快将此楼围住,严守门窗,”继而对另外几人道,“你们再去前面看看,见到可疑之人,务必拿下。”
这东都,许久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侍卫们得令便将此处团团围住,江广宁立刻又喊过来马僮,让他速速赶奔京兆尹处报知。江广宁眼疾手快,沿途拉住了一个从怀安坊方向走过来的僧侣,急问道:“前面是怎么了?”
僧侣面色淡然,一副浑不知的模样,慢慢答道:“何处是前面?”
江广宁心里发急,却不能怪责他,又道:“怀安坊。”
僧侣回首看去,但见天边似有青烟,方开口道:“是那里啊。”
“可真是发生了什么?”江广宁眉头紧蹙。
这僧人眼神忽然由虚转实,看定江广宁,一字一顿道:“火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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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曲子真无趣。”高屹自江广宁匆匆离席之后,便开始专心听曲子,不想实在是欣赏不来。
罗沉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倒是很沉醉的样子,他一壁听着高屹的话,一壁应着:“确实不怎么好听,但是这支曲子寓意很好,安定时节,四境太平,”话到一半他回头看向高屹,“你听到什么了吗?”
高屹扬耳用手拢音,仔细听了听,除了乐器之音与嘈杂的人声,什么也没听到,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不对,”罗沉稳了稳心神,“方才鼓声起时,有异动,像炮竹声。”
“那必然只是鼓声了。”高屹没放在心上。
罗沉皱起眉头,心里起疑,难不成还真是自己听错了?只不过那鼓声之中,的确有奇怪的声音,同样低闷,甚至还听得耳朵发痒。他心里细细思想时,众乐暂歇,唯箫声贯耳,正此时,又听得一声闷响,他立时敏感地站了起来,高屹也瞪大了眼睛。同时起身的,还有伯岳侯等人。
“这是什么声音?”楼内众人立时慌乱起来。
“哎呦,别不是楼塌了吧!”
“是走水了吧!”
楼内四周突然有几人抢喊起来,人心顿时惶惶不安,紧连着又是两三声震天响,众人只觉得脚底下的地也在发抖,这声音越听越像是焰火炸在耳边一般。于是纷纷起身,要逃离出去。高屹忙也跟着站起来,问道:“罗沉,这是什么声音?”
罗沉摇了摇头,但笃定道:“不知道,还不到戌时,不会是焰火。”
高屹又看了一眼对面,却不见伯岳侯等人的身影,于是道:“伯岳侯他们也不见了。”
罗沉听了这话才想起来,隔壁便是两位公主,便一步抢出屏风,来在旁边的屏风外,大声问道:“二位公主可好?”
此时毓缕楼内已然是乱作一团,底下的客人们纷纷争抢逃离,就连乐妓也都弃器而逃,此时间外面的响声还在继续。一声强过一声。丽华与丽琅二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但也听到了罗沉的声音,丽华强按定慌乱之心,应答:“还好,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罗沉看着四周乱哄哄的人群,眼见着楼下是走不通了,又顾忌着两位公主的安危,便道:“恐怕是附近的焰火看管有疏忽,走了水以致焰火燃爆,二位公主不要担心,请随我走。”
丽琅也是看见底下已经是一锅粥样,当即把住了姐姐的手,劝道:“阿姊,底下走不通了,咱们且跟着他们。”
丽华点了点头,吩咐身边跟着的女官:“把纱巾拿出来,我与三公主遮面。”好在这女官没有慌乱手脚,将纱巾交予两人,待遮住了面庞,才起身出了屏风。
彼时,罗沉与高屹都已经候在外面。二人先是略略见礼,丽琅便打断了他们,忙问道:“下面走不得了,你还有别的出路?”
罗沉镇定着与她们道:“上顶楼,有一连檐道,可到后面的翅楼去,再走后门就出去了。”
“头前带路。”丽琅大手一挥,罗沉与高屹便在前引路。从一旁的楼梯又上了两层,到了顶楼。此处早已无人。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条路。”丽琅跟在后面不禁夸道,“都说你罗沉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倒不是个庸庸碌碌之辈。”
丽华倒是不解,遂问:“你怎么得知他是罗沉?”
罗沉自己也是吃惊,高屹也道:“我适才并未对二位公主提起我与罗沉同行。”
丽琅轻轻笑了笑,愉悦道:“谁不知高家公子与罗家公子形影不离,无须细想也知道,这位就是罗大监的长子罗沉。”
“原来如此。”丽华也明白过来。
“前面便是翅楼的大门了。”罗沉有意岔开话题,眼奔着面前的一对漆门而去。四人来在门前,却发现,这门已经被锁死了。一把大扣子母锁牢牢挂在门上,上头还刻有一行字,写作“汝自本证其元”。
“有些年头了。”罗沉抬起锁来一看,是非常古朴的铁锁。
丽琅有些着急,即问:“这可怎么办?”
“原路折回?”高屹在旁小声问了一句。
丽琅附和道是,而丽华转头看了看,又轻轻推开一旁的小风窗,听见了民众的争吵声,还有孩童的哭闹,总而言之,一派混乱。“折返不成了,外头街上也闹了起来,想必门口是堵住了。”她镇定道,“看看能否撞开这把锁。”
“不成,这门把手是穿贯两面,浇铁铸成,书中记载,这是铁穿山门,前朝多在密室处用此门,而子母锁也是三宗时期,南蜀审按公所创,得用三把钥匙一一解开。”罗沉看着这把锁,陷入了沉思。
从前,他和高屹也从此处走过,并未见此处的门上锁,今日确实奇怪。此时,尚不知外头的情况,如果下面有什么歹人的话,便是没有回头路,可这把锁也难以解开。
罗沉心里思量许久,他迫切地想找到出路,耳边听着嘈杂的风声,他需要沉思,但是民众的喧哗、身边人的焦躁、来回踱步时脚底踩踏木板的声音,以及,两位公主身上的环佩相击之声。
“等一下。”罗沉猛然回神儿,“可否借我簪子一用?”
在场三人原本还有些焦心,忽然听得罗沉这一声,都有些愣住,还是丽华从头上摸下一支海棠花的双股钗递给了罗沉。“簪子恐怕太粗了,双股钗细一些,你看看能不能行。”
罗沉接过来之后,凝视着她看了许久,待她松手,才郑重道了句:“多谢。”
“这能行吗?”丽琅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高屹方道:“你们放心吧,这小子跟我阿姊学过几手,这种机关一类的东西还难不倒他。”
丽琅听后更是大喜,她心里本就十分仰慕高青龄,听闻这话,欣喜道:“你阿姊还会机关术?”
“那可是,海大师亲自传授的,她都能自己做三变机呢。”高屹扬起脸来,满是骄傲。
丽琅深深赞许道:“想不到高大小姐除了诗文精通,还有这般能耐,真当得起东都女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