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看他满是倾慕的杏眼,而今变成了厌恶与怨恨。
陆令姝愤而去咬程循的手:“我告诉你我等不了!等到五十个板子下去,紫竹人就没有了!她年纪还那么小,我不能要她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掉!”
泪水开始在眼中打断,仿佛下一秒就会决堤。
程循愣神的功夫,陆令姝终于摆脱了他,飞奔着跑进了院门。
而此刻庭中,紫竹正被几个婆子压在一只春凳上打板子。
两根手腕粗细的棒子一前一后砸在的紫竹的身上,紫竹疼得已经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纵使她哭得肝肠寸断如泣如诉,屏风后面的独孤贵妃始终是不发一言。
陆令姝进来看到这一幕时,面色惨白。
她不知道紫竹犯了什么错,竟然要被打五十个板子,适才一直追问领头的婢女,却无一人应答。
她跪下叩首道:“儿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安。”
屏风陆续被撤去,一身绯衣枣子裙的独孤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闻言朝陆令姝那里望去了一眼。
“安宁县主?”
“正是,正是儿!”陆令姝说道:“这婢女儿的贴身婢女,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惊扰了贵妃娘娘的仪架,简直是罪该万死!”
“但她年纪还小,还请贵妃娘娘念在她不懂事的份儿上绕了她这一次吧,娘娘您看,她都被打成这样了,心里必定是记住了的,日后也必定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事,娘娘您大人有大量,不如,不如就,绕了她这一次吧!”
说实话,陆令姝现在也是害怕的很,手心全是汗,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独孤贵妃是宠妃,宠妃有宠妃的脾气,而她不过是刘氏眼中在秦国公府打秋风的穷亲戚,想要打动独孤贵妃,大约比要她去抻面还难。
但,她的字典里没有“服输”这个说法,凡事总得试一试才行。
独孤贵妃说道:“你抬起头来与我说话。”
贵妃的声音慵懒且有磁性,容颜更是明艳到不可方物,桃面杏眼,长眉斜挑入鬓,令她整张脸有股英气勃勃的娇媚。
要知道,她的儿子可都十岁了,近三十的女人,却有着如此娇嫩的肌肤和傲人的身材,说十几岁也有人信。
难怪圣人如此宠爱她。
独孤贵妃察觉到了下首这个小小县主的呆滞,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是觉得我没有传闻中那般漂亮么?”
陆令姝心道您这样都不漂亮,那四小花旦岂不是要齐齐改行去跳大神!
“娘娘误会了!儿是觉得,觉得娘娘实在太漂亮了,一时不察方失了态,”她忙又磕头:“还请娘娘宽宥!”
没有哪个漂亮的女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失态”,独孤贵妃自然也一样。
不过,宠妃到底是宠妃,独孤贵妃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由婢女扶着下榻进了净室中。
婢女过来对陆令姝说道:“贵妃娘娘请县主进去吃茶。”
陆令姝为难的看着瘫在一旁的紫竹:“那我的婢女……”
婢女笑道:“这里是大慈恩寺,今日是盂兰盆节,县主放心便好了。”
这个意思是,此时此地并非是杀生的日子。
陆令姝放了心,跟着她往里走去。
独孤贵妃赐她座。
陆令姝诚惶诚恐的跽坐在独孤贵妃的下首,但她有些不太明白,独孤贵妃若要绕了紫竹,放她们走便是,为何还要请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县主进来喝茶呢?
独孤贵妃问道:“今日的内外命妇,公主、郡主、县主们俱是按品上妆,为何你的衣服便如此别具一格?”
陆令姝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
合着叫她进来是要治她的罪啊?!
凡所有的礼衣都有最基本的形制,但由于不可能做到完全统一,因而官方时允许在规定范围内对礼衣有所改动的。
譬如裙子的样式、幅数、颜色这些万不能改,其它的可以小小的自由发挥一下。
她应该是没有做错的。淡定,淡定,我叫淡定陆令姝强作淡定:“请娘娘恕罪,儿今日的确是按品上妆,衣裳钿钗皆是依照县主规制,只是细微之处略加改动,并且改动之前,也征询过儿外祖母的意思,外祖母说……”
“谁问你这个了?”
独孤贵妃皱起了两条细长的烟眉:“县主,你过于紧张了,我就是问你,你那八幅藕丝裙和上面的花纹倒是挺别致的,也不知是做的。”
陆令姝:“……”
贵妃娘娘你怎么肥事,说人话不好吗!
陆令姝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暴击,羞愤的想找个地洞把头装进去,“贵妃娘娘,这是儿自己裁的裙子,因觉得藕丝裙的颜色过于单调,因而在外面罩了一层薄纱,这些花纹也是绣在薄纱上的花纹,绣的是最常见的缠枝西番莲。”
况且有崔太夫人在,她也不敢将裙子改的过于花里胡哨。
独孤贵妃说道:“你倒是蕙质兰心,手巧的很,本朝的女子,而今很少有愿意呆在闺阁中绣花的了。”
这大概是陆小姐留给她唯一拿得出的东西了吧。
陆令姝忙谦虚道:“贵妃娘娘谬赞了,您若是喜欢,儿也可以为娘娘绣,娘娘喜欢什么样式的,尽管告诉儿便是。”
独孤贵妃还真不拒绝,立刻叫人去找来了纸笔,边说陆令姝边记,中间有婢女进来她都没有察觉,等写完了,独孤贵妃才懒洋洋地说:“晋王妃和怀寿郡主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晓得是为了哪个。”
怀寿郡主就是二娘,本来只有太子的女儿才能封为郡主,只不过李矩受封郡王之后,圣人觉得哥哥是郡主妹妹才是个县主不太妥当,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才好,因此大手一挥,二娘也变作了郡主。
晋王妃领着二娘进来,见陆令姝在一旁没事,还有座有茶的,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儿得了些好茶,今日特意拿过来孝敬贵妃娘娘。”
独孤贵妃年纪比晋王妃小,但也是名义上的庶母,晋王妃在她面前要自称“儿”才行。
晋王妃不提陆令姝,独孤贵妃也装作不知道,叫人将陆令姝领了下去。
陆令姝将紫竹扶起来,另外有婢女帮她,出门的时候,程循已经不在了。
“我帮您找了幅担架!”
有位禁军装束的郎君走过来,笑着对陆令姝说道。
这人生的好眼熟……
“我是六郎,在程参军手下做事,之前进过县主一面,县主可能不记得了吧!”
六郎指挥着人将紫竹抬了起来。
陆令姝感激道:“我记得你,真是谢谢你了!”
“这……县主也不必谢我。”
六郎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陆令姝跟着往后面一看,却看到院门旁的一棵大树下,程循正在那里站着看她,见到她目光扫过来,立刻转过了身去。
纵使相逢应不识。
陆令姝垂着眸子,也转过了身去。
“走吧。”她说道。
六郎将紫竹抬到了另一间干净的净室,安置完毕,陆令姝请他进来吃茶,六郎死活不肯,留下一瓶伤药,推脱着走了。
陆令姝慢慢为紫竹褪下衣服,一边抹着药,泪水从眼角毫无征兆的留了下来。
…………
大树底下,六郎回来了,跟他说人已经送回去了。
程循点头:“这次多谢你了。”
六郎嘿嘿的笑:“老大不用谢我,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程循猛地抬头:“为什么?”这小子是不是不想在金吾卫混了?
六郎忙道:“别这样看我老大,您老娶媳妇也总不能要属下帮忙代娶吧?况且,属下前不久刚定下的亲事,叫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程循坐在树下发呆。
李矩走过来,问他:“你在想什么?”
程循说道:“如果她也定亲了,我是不是再也不能帮她了,被旁人看见……你,从谨,你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声。”
他强作镇定的样子逗笑了李矩。
“那什么,之前某人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我和她清清白白?”他盘腿坐下,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烈酒,又递给程循。
冬日里巡视很容易手脚发冷,每个禁军都会带着这么一个小葫芦。
程循灌了一大口,自嘲道:“你不要取笑我了,我是咎由自取,如果没有你,同样还会有比我更优秀的人喜欢她。”
李矩拿回来,慢慢啜着:“你刚才也看到了,她一定要拒绝你,冒险进去救她的婢女,你信不信,就算今日是秦国公太夫人来拦着,她也会进去?”
程循怔了一下,半响才说道:“我知道,她一向都是这样的性子。我是怕她出事,我没有想多管闲事……”
李矩叹道:“什么时候了,子义,你竟然还看不明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想,若是姝娘当真有嫌贫爱富权衡利弊之心,她今日是绝不可能进去救那婢子的!”
“况且,你如今可是被圣人亲手提拔上来的,圣人十分赏识你,还打算过了年就要你接手我的位置,姝娘就算再嫌弃你,也不该这个时候嫌弃你啊!”
李矩的话,像是一个晴天的响雷,猛地劈在了程循的头上。
…………
独孤贵妃在园子里闲逛,被一名婢女冲撞后将这婢女带回来了自己的院子要打五十个板子的事很快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听说这婢女还只是迷了路而已!
皇后很兴奋,苍蝇似的搓手,啊,贱人,终于要本宫逮到你的小辫子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扔下了手头的三炷香,冲出大雄宝殿就要去寻独孤贵妃的晦气。
要说着独孤贵妃,真真是她心头所恨,不仅拿走了圣人的所有宠爱,素日里更是目中无人至极。
身为皇后,贤良淑德方为根本,可再贤德的正室,也无法容忍一只狐狸精似的小妾,尤其是这小妾年纪比她也大不了多少,美貌却远过于她!
皇后很少会在圣人面前告独孤贵妃的状,但这不代表她不想告,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今天,机会就来了。
一个迷路的婢女,不过是误撞了贵妃的车架便被打了五十板子,甚至等她慢悠儿过去的时候大概都已经死透了,呵呵,也不知道明日一御史医师们知道这件事会不会骂死她。
皇后想得倒是很好,谁料她去之前陆令姝就已经将只打了十几个板子的紫竹领走了,皇后根本连点血都没见着!
“我就知道,这个贱人绝对不像她表面上的那样!什么不争不抢,不争不抢能坐到贵妃那个位置吗?!都是骗鬼的!就这么把我骗过去,自己跟没事儿一样,耍猴儿呢她?!”
给皇后气得,往日里的优雅风范全没了,砸了一地的锅碗瓢盆,恨不得现在能撕了独孤贵妃。
正巧今日薛琅在此处,见到皇后形容疯癫,不由低声说道:“姨祖母息怒,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独孤贵妃越是试探您,您就越要保持你皇后娘娘的气度。”
皇后瘫坐在榻上:“我怎么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一看到圣人待她这样好,我就忍不住难受,凭什么啊?我知道我是比不上我阿姊的,可怎么连她一个妾都不如了!”
当年皇子选妃,孝文太子娶的是赵氏女为太子妃,赵氏女的庶妹则嫁给了当年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的圣人。
赵皇后去世之后,圣人又续娶了赵家的女儿为继后,为的就是抬举赵家。
皇后的心结也正是在此。
她刚嫁进来那会儿一直无子,后来勉强生下了小公主,肚皮便再也没有了动静,圣人年纪又愈大,因此早就绝了对储位之争。
但这几个名义上的儿子,哪一个能做皇帝对她而言还是有不同的。
宁王是她亲外甥,待亲外甥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她的太后之位也就稳稳当当的了。
故而,她对薛琅也格外亲近。
薛琅知道,皇后只是一时情难自控,不过,“独孤贵妃再得宠,毕竟她的儿子也不是嫡出,姨祖母只要不出错,她就永远没有机会,到时候……还不是姨祖母您说了错?”
到圣人死的时候。
皇后听了,面色果然好了起来。
薛琅离开含凉殿,沿着蓬莱池慢慢走着。
差不多到了午时,他路过一队正要换值的禁军,程循就在其中。
他请程循晌午一起去安国公府吃酒。
程循虽不爱应酬,但觉得薛琅帮过他,因而应了。
长安小绣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