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信上所述,不难看出这人是认得裴无衣的。
谢岑沉吟片刻,道:“既是引你去白马寺,那便去探他一二。看看他究竟是想作甚么。”
那人瞧着,一身的气度磊落逍遥,眉目也是仙风道骨的。依空青所言,他长啸徐行,只怕是个隐逸山水间的隐士。
而这类人最是风骨犹存,德操可信。故而他们也能稍稍安下心来。
这般想着,他便吩咐空青去做。
“去告诉商陆,查解忧道人的行踪。”
语罢,他又起身,对裴无衣道:“女郎可安心,谢某定会助女郎恢复如初。”
裴无衣听着他温润朗朗的嗓音,没说话。
山崖高仞上,云雾缭绕间生长着一棵近百年的云松。松枝蟠虬,藤蔓缠绕。枝干覆着苍翠欲滴,凌云直插云天。
松树下,放着一案一蒲团。山顶雾气白茫茫间,蒲团上盘腿屈膝而坐着一僧衣袈裟的道人。
这道人盘腿坐着,脖颈间绕着一串舍利佛珠。道人的一只手搁置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在不断地盘着手腕上檀木佛珠。
只见他面如璧玉,缭绕云雾间窥见眉心灼灼红莲。他的神情无痴无嗔,似悲非喜,宛如佛子转世。
此刻,他阖着眼,也像独在云端,俯瞰着这芸芸众生。
“哈哈哈哈……”
忽见云雾对面,深处传来一阵敞怀洒脱大笑。近了,逐渐勾勒出一个皂巾长衫的人来。
正是空青所言那跟丢了的神秘医者。
这人冠巾已褪,披头散发的,手中抱着一坛酒。他大步飒沓,走近随意将酒坛子堆在案边,也就是年轻道人的衣袍曳地处。
“解忧,你一日复一日地打坐卧禅,难道就不倦怠么?”
说罢,他又随意地一撩衣袍,径直就坐在了年轻道人的对面。他打开酒坛子,然后畅快地饮了起来。
见对方并不理睬自己,只是心无旁骛地念着禅。他轻轻地瞥了一眼,“啧。真是无趣呐。”
“喵……”
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来,它瞪着圆圆的碧瞳,毛发炸起。似是很不满他的话,发威似的就冲向了他。
“欸欸欸。”猫跳到他身上,踩着他的衣袍,用爪子乱抓乱挠他。猫儿敏捷轻快,动作灵活极了。
吓得他连声大喊:“解忧小友,你家猫儿发疯了!快,快让它下去!”
“菩提。”年轻俊秀的道人睁开双眸,眸中仿佛有纳世间万象,神情温柔而悲悯。
他微微一笑,便有了佛祖拈花一笑的几分神韵。“别闹了,下来吧。”
“喵呜——”白猫懒懒地应了一声,很是通人性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奔向自家主子怀中。
解忧道人微笑着,一只手继续盘着檀木佛珠,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摸着白猫柔软的脖颈。
“此处并无旁人,徐老不若摘了这层皮。”
解忧道人的声音清澈温和,抬眉敛目间皆是悲悯神色。
“也罢。”那人哈哈一笑,利落地就从耳后延伸至脖颈的位置摸了摸,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来。
“这层皮戴着也是够闷的,早该摘了。”
摘下面具的那张脸不过中年,眉目清正,颇有隐士之风。
正是徐山君徐玄。
“请小友的——”
徐山君笑着将酒坛子推到他面前,又啧啧了两声,显然是回味无穷。
解忧道人将手中檀木佛珠串在了手腕上绕三圈,俯首打开酒坛子去闻。
迎面酒香极醇,直直窜入鼻腔。再去看酒色,酒水清澈见底,竟看不出一丝浊色。
他赞道:“千金醉。”
“正是。”
徐山君笑意舒朗,肯定道:“就知小友懂酒。”
所谓千金难买一醉,这“千金醉”便是由此而得名。
闻过酒香之后,解忧道人便将酒退了回去。他打了个佛偈,“阿弥陀佛,多谢徐老赠酒,贫道便笑纳了。”
明明只是闻过酒香便道自己喝过了,这般做派,徐玄早已习惯了。
他摇摇头,面色满是惋惜。“哎,酒这一物便同五石散一般令人宛在云端,飘飘然而不知归矣。更何况此乃千金难买的‘千金醉’,若不能品尝,那便是人生一大憾事了。”
佛门弟子有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戒。故而解忧不可饮酒,只能品香。
解忧只是悲悯浅笑,“五石散食之成瘾,还是少用些得好。”
“小友这便不懂了。”
徐山君心知他是好心劝诫自己,却还是摇摇头。道:“自何郎何宴初始,食用五石散便已成风潮。人生不过几十载,白驹过隙匆匆后万物皆归于尘埃。”
“我辈之人生性放荡不羁,不甘拘于世俗礼法。既然如此,管他良多又作甚?当以自在逍遥,不惧世人痴嗔,无愧本心无愧天地。”
因而袒胸露腹,披头散发,长啸徐行山林间。
解忧垂着眼眸,行了个佛礼,“贫道痴嗔,阿弥陀佛……”
半晌,徐山君这才想起正事来。他道:“既想面见那裴家女郎,天子千秋宴在即,她定然会前往帝京。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所言,便是说的解忧道人让他扮作医者引裴无衣来白马寺之事。
“徐老卦出天命者命中这一劫,既然想保她,又怎会按耐不动?”
解忧道人又将此事推回了徐玄身上。“即便是贫道不请,徐老只怕亦会自愿寻上门去罢。”
只是他愿意相请,手中又恰好有绛仙草而已。
如此凑巧,故而徐山君也就顺水推舟应下去了。
“哈哈哈哈……不愧是小友!”徐山君又笑着道,半分没有被人戳破心思后的心虚。“知我者解忧也。”
徐山君徐玄,出身没落士族名门。因其志洁高远,明经晓义,通览群书,尤擅棋艺而闻于天下。
世人皆知其人为隐逸长安徐山的隐者,却不知他幼时师承占星一脉。能卜卦,观乾坤,以定天下。
裴无衣其人命数,便是起死回生,跳脱轮回之外的一个变数。
天命之宠,命数难定。故而解忧道人称她为天命者。
“天命者心无戾气,既不做孽事也不犯罪责。解忧,你为何执意要见她?”徐山君慢悠悠地问。
顿了顿,他又笑道:“你们佛门中人最是重命中劫数,生死因果了。这般贸然见她,不怕扰了劫数?”
“再说了,天命者既有重来一世的记忆,你就不怕她心生怀疑暗怖在心么?”
说不准,因此暗下杀手也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