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临王殿下即将去西疆的事,太女说要与他商讨一番战事,起了一些争执,加上在去临王府邸之前,看了户部调查江南世家侵占土地的奏报,所以气急攻心。”
现下他的脸色也难看得很,那嘴唇一张一碰,眼神却空洞无物,机械地将话语道出。
皇帝的面色没有就此松懈到哪里去,也是接着训斥了几句谢梓相,怪他不顾念着谢梓材的身子还要与她争执。
“临王也并非有意,还是怪臣未能照顾好太女身子。”柳微之一直垂首,此刻还能顾及为谢梓相开脱,已经是他最后的精力了。
好在皇帝还顾念着谢梓相重任在身,傅集远听说了消息早早在外面等着求见皇帝,见到谢梓相安然出来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
谢梓相本犹豫了许久还是想跟柳微之道声谢,那人却失魂落魄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一般茫然走过。
谢梓材一下子昏迷了许久,神思像是坠入了一片深渊。小的时候,以为解决了宦官之祸,从此父母便可以少担忧一些国事,却不想被功勋之臣夺了权,朝中内斗不休。
再想到她,原本以为可以借着沈全的事将高家重创,却因为魏桓生一点手脚就将自己和柳微之拖入险境。眼看着万千黎民受难,逡巡转圜才能做一点事情,却因为地方上的世家大族侵扰,她所想尽的那一点心意还没到那些百姓手里头估计都做了废。
父母之爱向来浅薄,就连柳微之也要因为诸多斗争承担着与她生死两别的风险,现下连个孩子也保不住。
才过了近十九年的岁月,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疲累不堪。
她在混沌中思索着将来的路途,却发现哪一条路走下去都那么疲累,想要维护的一切稍有不慎就要被人刺破,想要克服的一切反倒都比她的力量强大太多。
只是她再不愿意醒来,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人等着她维护,只要想着她存着这一口气,就要有与那些盼着她死的人斗得不死不休的决心,她睡了个一整天之后终于兜兜转转醒来。
她没有多问什么,摸着已经塌下去的肚子就明白了一切,递来的药她都喝下,饭食也都吃下,一点点恢复着力气。
“再过几个时辰,临王殿下便要离京了。”秋吟淡淡提起。
“嗯,我就不去送了,让微之去吧。”她眼睛酸胀得厉害,却连哭一哭的冲动都没有了。
从前她觉得母亲狠心,见到她落水濒死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过多少心疼的神情。
现下她也不怪什么了,有的事情或许就是经历太多,再是难过也表显不出什么了。
“微之人呢?”她瞪了半晌也没看到柳微之,她此刻最需要的人不见踪影。
“似乎是和元逊大人商讨事情去了,过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她惨白着脸点头,一直到烛火熄灭后半个时辰,外头才出了响动。
等到人窸窸窣窣褪下衣衫躺在床上她才转过身投入他的怀抱。
“秋吟说,你当日站起来,他们都见到了,父皇也知道你的腿好了。”她疲惫说着。
“嗯。”
“你打算如何做?虽说惯常的规矩,你已经做了我东宫的驸马,便不能再领官职,但是若你愿意,我去与父皇说说……”
“阿茵,”他的嗓音沙哑着,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被她的话暖出了一些笑意,只是更深的是不舍与眷恋,“我从未想过我会有这样舍不得一个人的时候。”
这话让她心头一冷,她十根手指在他背上都像是要嵌进皮肤里去:“你要做什么?”
“叔父来信了,催着落马谷的事,若是再没有任何动作,我怕他又会起别的心思。”他避开这个问题。
“我问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整颗心和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她看不到柳微之的神情,但他的臂膀将她锁住,也像是害怕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会和元逊想法子,暂时压制高家的气焰。”他喃喃道。
“然后呢?”
他压抑住心底涌出来的酸涩与不甘,自嘲笑了笑抚着她的后背:“你需要一个,更能助你的驸马。”
不知不觉,她眼角已经淌出了泪水,滴落在枕头上,逐渐湿了一片。
“你连下家都替我找好了?”她右手颤着去摸他的脸。
本就苍白的脸现下更是如白纸一般,脆弱惶恐,他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事情,更像是要她的命,但事情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侵占土地的事情,江南几大世家已经认定是高放安在背后做的手脚,现下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夺他的权了。”他不提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游说那些人,凭着从前在珉州做官时候与江南世家的一些交情,总算说动了他们。
江南世家不比高家和傅家那般,是明面上的权势强横,可上至朝廷下至地方,他们的势力也渗透在各处,甚至比起时常战乱的中原与北方,江南的富庶安定反倒让他们更具财富。
“辜州杨氏嫡系第三子,我与他见过几次,相貌风范都是上乘……”
“啪”
谢梓材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巴掌打到柳微之脸上的时候。
她看着自己的手嗤笑起来,这双手这几日还真是打了不少人,偏偏个个都是她在乎的。
他被打了之后只是怔楞了半刻,等了一阵后接着道:“扶植江南势力才能对抗盘根错节的……”
“啪”
又一个巴掌落下,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也将柳微之从床上拖起来,烛火已经熄灭,但是她眼中的痛苦愤恨仍然灼伤了他。
“你凭什么替我决断?现下就到了走这步棋的时候了吗?他高放安值得我去拿自己的婚事做这个交易吗?”
“可我们的婚事本也就是一场交易,”他出言打断她,喉中酸涩难当也都强忍着,“现下柳家已经护不住殿下了,殿下便该另择良婿。”
她头发都散乱着,已经一天没有打理过,显得凌乱十分。
她垂下头嗫嚅着,那声音沙哑悲伤得过分:“你说过,会待在我身边一辈子的。”
“臣不论在哪里,都会护佑殿下一辈子的,”他眼中覆上一层水雾,看她痛苦至此,他也只是强忍着泪水,“只要于陛下有益,哪怕要我离开,臣也没什么不甘愿的。”
他抚着她的泪痕想要再劝慰两句,却看她急促呼吸了一阵抑制住了流泪的冲动咬着牙对他说:“不,你休想,江南那群人想要的东西本宫都能给,除了这个位置。”
“可是这个位置,是代价最小的。”别的东西,若是他们要,的确也能给,只是难免为难,也会伤及自身,而一个驸马的位置就能让他们结成同盟,也没什么不好的。
“本宫不许!”她恼怒着,一只手抓着他的脖子,一时手上用力像是要将他掐死一般,不过半刻她就松懈下来看着他漠然神情,“你不要逼我……”
“殿下怎么总是如此意气用事……”他无奈笑着去抚眼前人的发丝,“那么任性,不待在你身边,也怕你又惹出事来。”待在她身边,却又总是束手无策。
偏偏他想要护着的人处在这样一个境地,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不及的。
“秋吟,秋吟!”她大声叫喊着,撕心裂肺得让站在外头的秋吟心头一颤。
见到秋吟跌跌撞撞进来,她突然光着脚下了床,不顾自己的身子吩咐道:“这些日子不许他再出东宫,就关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秋吟压根没反应过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柳微之始终一副淡然的神色,而面前的人则是气恼急切更多。
才小产,太女和驸马又闹起不和的消息又在宫中漫开。
她的身子根本还不宜起身,却强撑着找来了元逊问起了他们的盘算。
原来高家侵占田地的事情他们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但是为了避开高放安此时的锋芒,他们才挑了江南世家下手。
“此后具体要如何做,微之并没有告诉我,只说他来料理就是,你们俩又……”
“他想与我和离,然后让我与江南世家结亲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她白着脸问道。
元逊拧着眉,而点了点头。
她凄然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逊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柳微之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确是不同意的,他看得出来现下谢梓材是真的爱慕他,也不是没有别的途径,何必非得如此。
“前朝思明女帝,在做公主时,有过三任女君,到了登上帝位的时候,才将第一任女君接回宫中。所谓婚嫁,都是手段计谋罢了,一时离别对于太女来说若能打压高家,拉拢江南世家,自然是合算的买卖。”
柳微之一番话让他也无法反驳。
“权益之策,等到来日殿下继承大统,再将微之……”他也劝道。
“此时权宜,难道到时候就没有别的权宜了?”她冷笑道,“他就是想走才与你说这些话,他哪有回到我身边的打算?”
她不信柳微之只是想替她拉拢江南世家,别的办法那么多,多让一些出去又能如何。
他就是想离开。
对于情事上,谢梓材表现出的在意和偏执是元逊也看不透的。
本来以为将柳微之关起来,事情总能消停一些,可是接连几天,谢梓材冷眼看着朝中形势,江南的世家都还没发出什么招数,便见到高放安带着江北与中原的一干世家子弟添油加醋将江南世家侵占土地的事说了个遍。
她去找了杨家的人,如今朝中做主的是青龙卫的统帅。
“此前柳微之与你们所说的事情,本宫都可以照给,除了与他和离再与你们结亲的事,若你们还有别的想要的,本宫一律都会给你们。”她这些日子按理说是不该出来的,称病一直在休养,只敢悄悄出宫去见杨家的人。
那四十余岁的人拧着眉并没有立刻回应,隔了一阵才道:“殿下或许是误会什么了,微之兄弟当时同我说的是,他会被废除驸马之位。所以无论是不是我杨家人,恐怕殿下都护不住他的位子了。”
谢梓材愣神了好一阵,在回东宫的路上她整个头都疼起来。
究竟是遗漏了什么地方……柳微之到底在做什么盘算。
只是她现下再怎么问,那个人也是一言不发的。
她下马车的时候差点跌坐下去,眼神模糊了一阵,隐约感到有人从远处跑来扶起了她。
她以为是柳微之,只是摸到那双手的时候便失望。
也是,那人现下被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能出得来。
她看着面前的付思远无力问:“你怎么进宫来了,何事啊?”
付思远并没有即刻说出来,先把谢梓材扶到书房里坐下,看她喝了茶水定了心神之后才有了要开口的迹象。
“到底什么事,别卖关子了。”她头疼得厉害只能勉强问着。
付思远犹疑了许久,终究先试探了一句:“无论如何,奴婢希望殿下明白,奴婢对殿下绝无二心。”
“这我自然相信,快说吧。”她闭着眼养神应付着。
“亭寻公主,是奴婢杀死的。”
她猜到了,点头让他接着说下去。
“奴婢本来没想杀死她,只是她说了一桩关于驸马的秘闻,奴婢觉得她是故意在挑拨驸马与您的关系,于是便擅作主张处置了她,免得她胡言乱语惹出风波。”
她停下了揉着太阳穴的动作抬起了眼。
付思远看着她现下疲惫不堪,好像他再多说一句面前的人便会全然崩溃陷入痴狂,他犹疑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道:“只是这些日子奴婢暗地里调查着,才知道亭寻公主所说,也不算假。”
“究竟何事。”谢梓材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驸马在临谯为官时便与昭南王牵连,后调至珉州也是昭南王在朝中的人所做的手脚。昭南王出身寒族,虽多年来凭着世子贤名让中原不少世家对其刮目相看,但江南世家总是对他们不算客气。驸马借着柳家的名声多年来在珉州等地与江南世族结交,劝得他们多番亲近过昭南王。”
柳微之和昭南王有牵扯的事情她早就清楚,从前那些事她也没什么功夫计较,是以此刻还算平静。
“只是……在珉州两年后,驸马与魏桓生之间渐生嫌隙,驸马自己在江南并进大量田地,并修书相劝将柳家旁支迁入珉州地界,太女或许不知,如今柳家在江南倒比不少本身的世家还要有声名权势。”
江行孤舟君为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