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卿的老娘入土为安后,接连好几天,郑少卿都会一个人在天将黄昏的时候来到娘的坟茔前,然后,蹲下身来,默默地看着眼前隆起的这个小土丘呆呆地出神。
今天是郑少卿在老家的最后一晚,明天下午他就要返回东莞了。
临走之前,郑少卿就很想再好好地过来陪娘说说心里的话,再看一看这个小村庄,尽可能地把这个淳朴的村庄纳入自己的记忆深处。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村头的那条弯弯的小河,还是跟过去一样波光潋滟,河水虽然不是很深,但却扑腾着郑少卿童年的梦。
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这条家乡的小河就成为了他跟儿时的小伙伴们戏水的地方,河水中至今还泛着他童年的梦。
郑少卿所在的村庄荔湾村跟良乡之间其实也仅是隔着这条蜿蜒盘旋的小河。韩洁茹的娘家就在不远处的河的对面。那里,也同样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跟娘说完了悄悄话,郑少卿由于蹲的时间太长,感觉腿脚有些麻木,他就站起了身来,目光就停留在了这条叫做玉带河的并不宽阔的河面上。
沿着玉带河的河沿,郑少卿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像是在欣赏着什么,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问题,表情依然是那样的凝重,凝重的没有一丝笑意。
就在不远处,韩洁茹其实一直在跟着他,只不过,韩洁茹在刚才郑少卿在娘的坟茔前蹲下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去打搅他,而是远远地看着他。
茹茹牵着妈妈的手,指着不远处的爸爸问韩洁茹,爸爸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人蹲在了那里。
面对孩子天真的提问,韩洁茹只好告诉女儿,那是爸爸想他的爸爸妈妈了,爸爸在跟爷爷和奶奶说悄悄话哩。。。。。。
郑少卿走到河岸边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的时候,柳树下有一个石头桌子被几块石头支起立在了那里。旁边是几块看上去有些光光滑滑的石头,郑少卿就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河水生风,虽然时近黄昏。老柳树下,细长的柳枝随风舞动着,传出一阵接一阵的树叶的沙沙声。
郑少卿正在出神的时候,韩洁茹跟茹茹来到了郑少卿的身后。
茹茹欢快地喊了一声爸爸,紧接着扑进了郑少卿的怀抱中。
韩洁茹望着郑少卿,她突然发现,郑少卿在这几天的时间里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不仅眼窝深陷了进去,眼圈发红,而且胡子拉碴。
韩洁茹知道,郑少卿其实是一个十分注重仪表的人,很少有不修边幅的时候。
在家的时候,每天一天上班前临走出家门,他必然会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周周正正。
茹茹在郑少卿的怀中,好奇地盯着爸爸的胡子看,甚至还用她那稚嫩的小手去抚摸,旋即被郑少卿硬硬的胡须给扎了一下,禁不住缩回手来。
韩洁茹忍不住就笑了,她告诉郑少卿,一会儿回到家,你也该刮刮胡须了,那么长、还那么硬,你看,都把茹茹扎着了。
韩洁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郑少卿和女儿茹茹,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这样的宁静,是南方大城市中所没有的。也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家乡的这种气息的。
对于家乡,韩洁茹同样有着浓浓的乡愁和深深的眷恋。
韩洁茹提议郑少卿,不如沿着清清的小河,一直往前走走,不到三里地,就是他们当年约定出走的地方。那里,是韩洁茹的娘家良庄。
韩洁茹提出顺着河边继续往前走走的要求后,郑少卿未知可否。他和韩洁茹一人牵着茹茹的一只手,茹茹在他们俩个人之间蹦蹦跳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他们慢慢悠悠地来到了良庄村口处不远的河岸边。
几年前的一幕重新勾起了他们彼此间的回忆。
世事变幻,人世沧桑。
唯一没有多大改变的,依然还是这条玉带河。
韩洁茹指着河边的那棵大槐树,大槐树的树冠呈现出巨大的伞状向四方辐射开来,突兀的虬枝有的伸到了水面,清澈的水面如同一面镜子,树、影交错辉映,俨然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在回家奔丧的每一个夜晚,韩洁茹都是住在娘家良乡的。
韩洁茹跟郑少卿已经商量好,明天临走之前,再一起到娘家去瞧瞧爹娘。
这一次回来见到了爹娘,韩洁茹也还是感到了一丝心酸的。爹和娘的身体状况也已经明显的不如以前更加结实一些,看上去是那样的弱不禁风。看着自己的爹娘,韩洁茹就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去世的婆婆,禁不住接连叹了几口气。
时值夏季,知了藏在夜空中的树上不停地聒噪着,郑少卿就感觉有些闷热,顺手脱去了上衣,露出了吊带背心,这样一来,他感觉凉爽了一些。
韩洁茹就在郑少卿的脊背上轻轻地捶了一下,感觉他身上的肉还算结实。
要不是茹茹吵闹着要回家去,郑少卿跟韩洁茹说不定还要在这里继续呆上一会儿的。
这里,曾经是他们初恋的地方。
这里,也曾经留下过他们当初私奔时的脚印。
也正是在这里,在那一个黄昏时分,他们俩人横下心来跟着表姐木槿去了东莞。。。。。。
眼前的一切简直太熟悉了,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么地亲切,仿佛就在昨天。
郑少卿跟韩洁茹领着女儿茹茹回到家中的时候,少臣跟妻子优雅还有大姐寒梅、二姐红梅正在忙活着烧菜、做饭。
土坯造起来的这座房子里,可以说是冬暖夏凉。对于这个院子这座房子,郑少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里,才是他的根。
郑少卿想起,还在他跟少臣很小的时候,当了一辈子石匠的老爹在有一年中买了一些砖,又在山上起了一些石头,运回了家中。老爹把从山中运回来的石头用錾子一块块地錾平,石头上从此都留下了一道道笔直的线条。
这座土坯房子的所有的门口和窗户,老爹都把土坯挖掉了一些,将这些石头和砖块全部镶嵌了进去。
在那个年月里,农家小院的门窗如果有谁家这样去做,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这样做的一个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主要是起到了加固的作用,此外,有了石头和砖块的镶嵌,并用水泥在石头和砖块之间勾缝、抹齐,看上去也是十分受用的。
在那个较为困难的时期,郑少卿家的这个小院和这几间土坯房的后期改造工程几乎都是爹娘一点一点完成的,省下了不少的工料钱。
今夜之后,从此将人去屋空,任凭岁月荒芜了小院,甚至在不久之后便会长满凄凄荒草。因为,紧邻的周边的几户人家都已经荒芜了多年,院子中的杂草也已经一人多高了,干枯了又重新生长,生长出来,又在季节的交替轮回中重新被风雨干枯。
郑少卿完全想象得到,这个生他养他长大的小院,在一年后甚至多年后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爹没了,娘没了,只要小院还在,房屋还在,即使破了点,旧了点,那倒是无所谓。
院子丛生了杂草可以清除。房屋破损了甚至是倒塌了还可以修缮。可是,院子里的爹娘的身影都一下子不见了。房屋中爹娘的唠叨声却从此再也听不到了,这正是让郑少卿万分痛苦的事情。
一大家子人都聚集在堂屋里。
寒梅作为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目前也是家中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人。
寒梅就说,吃过这顿饭,明天大家就都要各奔东西了,这一去,大家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娘虽然离开了我们,我们的心里其实也还是一直都装着娘。话说回来了,想娘的时候,想家的时候,你们几个就朝着老家的方向多望上几眼,那个时候,娘也在想着我们。。。。。。
大姐寒梅说这番话的时候,郑少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直流,并忍不住地嚎啕大哭了一场。
少臣这么一激动,又这么一哭,顷刻间引爆了二姐红梅的泪点。
本来,一家人是要好好地吃一顿团圆饭的,桌上的菜几乎一动没动。
良久,郑少卿站起了身来。他是家中的长子,除了大姐寒梅、二姐红梅之外,他最有发言权。
郑少卿当着大家的面说,爹娘在世的时候,当属大姐寒梅和二姐红梅在身旁尽的孝心最多。爹娘留下的这座房子,这个院子,虽然也值不了多少钱,他的意思是留给大姐寒梅和二姐红梅处置。
就在前几天,村书记和村长都当着郑少卿的面说起来过,还有一年,这个村子就要集体搬迁到镇子上,政府将荔湾村、良乡周边沿河的村庄全部都迁移到一起,形成一个较大的社区。
因为这条玉带河,因为美丽的山乡风貌和一片接一片的果园,方圆十几里的村庄将开发成一片乡村旅游景区,县里已经规划好了。
按照新农村建设和县里、镇里的统一规划的要求,每家每户的院落、房屋都是由国家给予搬迁补偿的。原则是,什么房子什么补贴标准,院落里的一草一木也都给折算成价钱。
村书记就给郑少卿算了笔账,郑少卿家的院落、房屋全部都加在一起,按照国家既定的补偿标准和规定,届时国家是要给予9万元的补贴的。
如果购买镇子上的楼房的话,这笔9万元的补偿款可以进行抵扣,不足部门自己出钱凑齐。如果不需要购买镇子上统一建设的小高层电梯楼房,待到整体拆迁之日,国家会将这部分补贴款直接打入户主的账户中。
郑少卿的话说得已经十分地明白。接下来,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如果大家的意见十分地一致的话,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郑少卿的话音刚一落下,大姐寒梅表示了坚决地反对。
寒梅说,孝顺爹娘、赡养老人是作为每一个当儿女的应该尽到的义务,不应该有彼此之分。眼下,娘虽然刚刚走了,但不久的将来这笔房屋拆迁款也应该是你们兄弟俩人均分的,我和你二姐红梅不能要,我们都是嫁出去的闺女。。。。。。。
寒梅再三地明确表示,她跟红梅都不能要。
红梅也是表明了她的立场的,红梅的立场就是寒梅的意见。
郑少臣是完全赞同哥哥郑少卿的意见的。兄弟两人已经就今晚的这一意见在两天前达成了共识。
郑少臣也觉得,应该用这笔钱来好好地补偿一下大姐和二姐,要不是她姊妹俩伺候在爹娘的病床前多年,端屎端尿、洗洗浆浆、里里外外、不厌其烦地精心地伺候父母双亲,爹娘恐怕也活不了这么多年。
正是因为有了大姐寒梅和二姐红梅的贴身照料,兄弟两人才有了全部的精力投身到各自的事业中去。
对此,郑少卿是深有体会的。也是怀有深深地遗憾的。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为了事业,在该拼搏的年纪,却忽略了父母。尽管这种忽略并不是刻意的冷遇,但是,却是一种忠孝不能两全的尴尬的境地。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会遇到,或者正在经历。这也委实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郑少卿看着韩洁茹。
韩洁茹会意了郑少卿递过来的那一个眼神。
韩洁茹扫视了大家一眼,面带着微笑,说,刚才少卿说得,我都支持。
这么些年来,说句实在话,是我么们没有对得起爹娘,我们常年在外,几乎极少在身边尽孝。至于这笔财产的问题,如果少卿跟优雅俩人也没有什么大的意见的话,不如就按照少卿的意思办吧。
梁优雅接过了话茬,梁优雅在表达自己的观点的时候,说得也是合情合理并且十分感人的。梁优雅的良善的品格通过她表述的每一个字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带去了温暖的感觉。
梁优雅天生就有一张面带微笑的脸。她对着大伯哥郑少卿和嫂子韩洁茹说,家里最大的功臣应该还是大姐寒梅和二姐红梅,虽然她刚嫁给少臣不多久的时间,却感受到这个大家庭中的融洽的气氛,这种气氛是其他家庭中很少看到的,尤其在面对财产分割的时候。归根结底一句话,她是完全赞同哥哥郑少卿提出的这个意见的。
寒梅有些感动,甚至感动的有些热泪盈眶。
虽是一奶同胞,她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聆听到弟弟郑少卿和郑少臣以及两位弟媳妇的贴心的话,她相信他们的话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其实,在亲情面前,在金钱和财富面前,最重要的不是金钱和财富,最重要的是几句最知心的话,最最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理解,有了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寒梅就对大家的好意表示了感谢。但却不肯接受两个弟弟的提议。
寒梅最后决定,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情,都不要再争执下去了,拆迁款到手之后,作为一笔教育基金,留出一多半,给你们弟兄俩的孩子,剩下的一部分,我和红梅平分,然后,从我们的那一部分中再拿出一些钱来给咱爹娘到时候修葺一下坟茔,立上一块石碑,也算是一个念想。。。。。。
对于大姐寒梅的良苦用心,郑少卿跟弟弟郑少臣其实内心明镜一般。
有些事情,之所以现在讲在当面,是为了日后不留下任何的问题和后遗症,尤其是夫妻之间,就怕哪一家在哪一天会突然地翻起小肠来,这些也都是很难预料的事情。
郑少卿对于大姐寒梅的这一最后的提议,没有再发表什么不同的意见。他只能默默地从心里记下两个姐姐的好,并在将来设法补偿两个姐姐的恩情。
郑少卿记得一本书中曾经写下过这么几句话。婆婆跟娘谁最亲?回答曰,娘最亲。媳妇跟闺女谁最好?回答曰,闺女最好。
同样的道理明摆在这里,尽管韩洁茹是自己的妻子,也是郑家的长媳,尽管韩洁茹在所有人看来十分地贤惠、贤良,然而,即使再贤淑、贤惠的媳妇也有小心眼的时候,毕竟,人无完人。
还有,这位刚刚过门的弟媳梁优雅虽然说得也十分不错,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也是很难猜测的事情。媳妇虽然不是“亲人”,却是“外来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如果搞得不好,难免会产生一些矛盾和纠纷的。
寒梅的睿智就在这里。
寒梅清楚地对自己和红梅进行了定位。
娘在世的时候,姊妹俩多次跟娘开玩笑,说娘偏心眼,打小向着两个弟弟,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尽先由着他们哥儿俩。娘就笑着说她们,你们都是泼出去的水了,还想沾娘的便宜。。。。。。
在农村,这种类似于娘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不会变的。尽管娘说过的话也曾经只是一句玩笑的话而已。
然而,在寒梅和红梅看来,娘说过的话却是真的,因为,农村就是这样,尤其是家中有女孩的,真的会是娘泼出去的那一盆子水。有的家庭因为分割财产,甚至兄妹之间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从此六亲不认、分道扬镳,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并不稀罕。
寒梅之所以坚持要这么分割爹娘的这一最后的财产,目的就是要打消哥儿俩不要这份财产的念头,所以,最后才变换着说法把这笔财产给分割了下去,虽然目前大家还都没有见到钱,也只有将这笔财产分割好了,大家的心里才都能平静下来,这并不是谁想发扬风格就能发扬风格的事情。
寒梅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和和睦睦下去。
娘虽然走了,家却得维系和存在下去。不能因为娘走了,家也就没了,亲情也就没了,那样才是人生中最悲哀最无奈的事情。
爹娘还在的时候,爹娘就是一家之主,爹娘就是孩子心中那盏明灯。爹娘就是全家的依靠和精神的支柱。同时,爹娘更是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爹娘一旦不在了,无论长女也好,长子也罢,聚拢起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也就更加地责无旁贷。
人世间,有一种爱叫做大爱,这种爱,血浓于水。
。。。。。。
那一晚,韩洁茹在晚饭后住进了娘家。
郑少卿在跟岳父母嘘寒问暖之后,跟大舅哥韩水淼谈到了深夜。
翌日。下午三点。
济南机场。
郑少卿跟郑少臣两家六口人准时登上了飞往东莞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