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一美徒,没有什么比这感觉还要好的了。逝以寻让宋白玉给她讲讲他们师徒二人的往昔,如何一起修炼的,如何下山游历的,宋白玉都从头细细讲来,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她听得跌宕起伏。
从她收养他,教他长大成人学本事,一起在荒郊野岭锻炼胆识,到一起下山游历四方,一起对付妖孽,乐善好施,是一对默契十足,又趣味相投的好师徒。
逝以寻突然很庆幸和他一起有这样的过往和经历。
她看着他淡然的眉眼,感慨道:“难怪不得,为师一见你,就觉得莫名的熟悉和欣喜。白玉你不要忧愁,相信不假时日,为师就会恢复过来,到时候再与你一起云游四海逍遥快活。”
“全部都记起来了,不一定好。”宋白玉忽然没头没脑地闷了这么一句。
逝以寻不管其他,拂落衣袍上的叶子,道:“谁管到底好不好,反正为师现在觉得忘记了和白玉你的过往,是一件万分可惜的事情。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不可被轻易忘记。你给为师一点儿时间,少则半月,多则数月,一定会好的。”
逝以寻走在前面,宋白玉在她身后冷不防苦笑道:“若不是我动了邪念,师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若说邪念,哪个没有邪念。
逝以寻能说她在前堂第一眼看见这美徒就动了邪念么?他这么可人,交给别人她可不放心,要留在身边才满意。
但逝以寻能这样说吗,她只能宽慰地告诉他:“白玉啊,别想太多。人非圣贤,莫说你,为师也是如此。”
后来,逝以寻回去的时候,慕涟微还在气头上,正在她院子里等着她。他身边,殷倪和大黄正狗腿地奉茶捶腿。
“你还晓得回来!”慕涟微将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几上一搁,威风十足。
逝以寻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这里不是我的地儿么,我不回来能去哪里,掌门莫要担心,我只是出去跟我徒弟谈心去了。”
“你就是跟他出去,才教我担心!”慕涟微横了她一眼,“不怪我没提醒你,从今往后你都不许和宋白玉往来。找个时间,我解除你和他的师徒关系。”
“为什么?”逝以寻脱口就问。
“阿寻,在一个人身上吃了一次亏,我还会让你继续在同一个人身上吃第二次亏么?”慕涟微说得十分认真,深深地看着她,“再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逝以寻心思一动,连忙贴了过去,赔笑道:“这个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的嘛,他是我徒弟,又不是什么妖怪会把我吃了,我能有什么坏结果?”
“执迷不悟!”慕涟微气得就差摔茶打碗了。
逝以寻再接再厉:“掌门啊,你给看看,我这丢失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给恢复?”
慕涟微简直气极反笑:“在前堂的时候,你不是说了,失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了重新再来就是。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她呲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能找回来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要呢?就好比你去客店吃饭,点素食需要花银钱,这个时候店家白送你一个荤菜,你说说为什么不要?”
“”慕涟微扶额,努力平息,“行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那行”,我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等掌门喝茶喝好了,想跟我说话了,再说也不迟。我就在外面等着。”
逝以寻坐在屋外的回廊上吃着梅子糕,大黄跑了出来,流着口水表示想跟她分享,被某女严厉地拒绝。后来它绕着院子跑了几圈,馋得嗷嗷叫时,逝以寻才勉强同意她吃三块它吃一块。
一碟糕点快要见底的时候,慕涟微茶也喝完了,悠闲自在地走了出来,掸了掸衣摆,然后选择无视逝以寻,直接从她和大黄身边走过。
逝以寻连忙起身,拽住慕涟微的袖子,道:“还没说清楚呢,这就想走了?阿慕你帮我快些恢复记忆怎么样,算我欠你的,下次我再帮你。”
慕涟微早已经平静了下来,侧头看着她,一张脸笑意浅浅而俊美温柔,问道:“我是你什么人?”
逝以寻脱口就讨好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有求于人嘛,当然要说点儿好听的。
慕涟微扬了扬唇,伸手轻抚着她的面颊,道:“我是你最重要的人,这不就够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想太多,不然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了,知道了吗?”说罢,他就洋洋洒洒地走出院子。
特么的,敢玩儿老子。
逝以寻对着他的背影淡定道:“之一。”
“什么之一?”慕涟微顿时停住了脚步。
“最重要的人之一?”他表情变了变,逝以寻走过去,围着他打量了两圈,道,“现在我也觉得,我徒弟同样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是一个嫉妒心很重的人啊”
慕涟微只皱着眉头,道:“随你怎么说。”
最终,慕涟微就是铁了心不肯帮她。
逝以寻只好将她的希望都寄托在殷倪的身上,他人虽但在药理上有点本事。
殷倪一面说着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一面又私底下开始给某女配药方,约莫是每一个痴理的人都经受不住挑战的诱惑。
殷倪的药给逝以寻吃了几天,刚开始还有点儿效果,脑中经常出现一闪而过的奇奇怪怪又纷繁复杂的场景,但就是一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就头疼得紧。
也不是什么大病痛,忍忍就过了。
午后,逝以寻照样吃了殷倪配的药,殷倪小小的身体匍匐在她床前,看了看她的神情,不确定地问:“师叔,你有心理准备了吗?”
逝以寻凝重地点点头,然后抽着眼皮,看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卷,打开来一看,让逝以寻喉头不禁闷出一口老血。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银针,差点儿闪瞎了某女的狗眼。
殷倪道:“师叔,这是我参照古籍新研究出来的针灸之法,对刺激大脑很有作用,今天拿来给师叔用上。怎么样,师叔想不想试一下?”
逝以寻警惕地问:“你老实告诉师叔,在这之前,你有没有给别人用过这针灸之法?”
殷倪先是摇头,后又点头,道:“我还没来得及给别人用,师父是第一个,但我给田鼠用了!我抓了六只田鼠,总共试验了六次!”
逝以寻这才稍稍放下心,道:“那结果如何?田鼠的智商有提高的趋势吗?”
殷倪磨磨蹭蹭,拧着手指头瞅了瞅她,说:“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嘛,师叔还提这个干什么”
“到底怎么样了?”某女心下又是一沉,坚持问。
殷倪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声细如蚊道:“瘫了”
逝以寻眼前一黑,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在殷倪以为逝以寻不肯接受治疗的时候,逝以寻捏了一把大腿,大义凛然道:“来就来吧,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殷倪你别放不开手,大不了瘫就瘫了!到时候你没办法再让我瘫回来,还可以去找你师父,反正他又不会见死不救。”
阴差阳错,在恐怖的针灸之后,没过多久,逝以寻就能下床活动自如了,她去灶房顺来小油鸡,给殷倪送去当午饭,才发现不光是殷倪在那里,她的宝贝徒弟也在那里跪祠堂。
宋白玉的背影一直挺得很直,即便是跪着,也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墨发散在肩上,青色的衣摆垂落在地,整个人安静得很。相比之下,他旁边的殷倪就显得很聒噪了,一点儿也不虔诚忏悔,还和宋白玉说话。但是宋白玉一直不搭理他。
殷倪说话的语气很酸。他说:“宋师兄,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油盐不进,我搞不懂为什么师叔会那么喜欢你,要是换做我,我说三句,你连屁都不放一个,我早就厌倦你了。同样都是师父,为什么你师父跟我师父差别就那么大呢,你师父为了你敢顶撞我师父,还肯接受我风险极大的针灸疗法,想恢复记忆,她对你真好。你看看我师父,三天两头,不是让我禁闭,就是罚我跪祠堂,严厉又苛刻。嗳,宋师兄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来之前,还听你师父念叨你,说是想看你,跟你说说话”
宋白玉确实是连屁都不放一个。
殷倪自顾自又道:“我很嫉妒你。”
他还想继续聒噪宋白玉的时候,逝以寻站在门口不轻不重地咳了一下,宋白玉的背影一顿,殷倪扭头来看,惊喜道,“师叔来了!”
逝以寻抽了抽嘴角,她保证,这家伙看她的时候,他的眼光确实是落在她拎着的篮子上的。
逝以寻走了进去,殷倪热情地接过篮子,翻出了小油鸡,递给宋白玉一只鸡腿,宋白玉不要,他便自己啃得满嘴油,问:“师叔怎么来了,身体有没有好些?”
我摸摸殷倪的头,道:“没有什么大碍,不然,怎么还能走来看你。”
逝以寻说着,眼神看向宋白玉的侧颜,几缕发丝滑落,将他的轮廓修饰得恰到好处,逝以寻伸手去,自然而然地顺了顺宋白玉的头发尽管他依旧纹丝未动,但这种亲昵的动作,所带给她的熟悉的感觉,却是强烈得不能再强烈,貌似她理应对他如此。
逝以寻问他,“白玉啊,你怎么也在这里,可是你师叔罚你来跪的祠堂?”
要是这样,看她不去找慕涟微说理去。
宋白玉平淡道:“是弟子主动来向师祖认错,弟子有罪。”
逝以寻一听,直接坐在了地上,好奇问:“有什么罪?很严重?足够你不声不响地来跪祠堂?”
宋白玉侧头,安静地看着逝以寻,一双眸光暗沉,掠不起丝毫波澜,却如幽邃无边的漩涡,里面暗藏纠结矛盾的涌流。
他说:“弟子犯了大错,忘记来玉泱之初衷,人心不足,学会贪婪,屡屡犯戒,仍不知悔改,以致酿成大祸终无法弥补。”
逝以寻惊了一惊:“居然有这么严重?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呢,好歹我也是你师父,可以跟你一起想补救的办法嘛。你这样对着祠堂就是跪上个一年半载,找不到出路也是白搭啊。”
宋白玉垂下眼,缓缓勾了勾唇角,极其苦涩而哀凉地笑了笑,道:“弟子的大逆不道,师父还是忘了的好。”
“为师正在努力记起,”逝以寻郑重道,“白玉啊,为师觉得不应该忘记你,我们有很重要的回忆。”
宋白玉淡淡地看了殷倪一眼。殷倪察觉到,一边努着鸡骨头,一边提起篮子就往外走,善解人意道:“师叔,我怕玷污了师祖的地方,唔,我先出去吃完了再进来。”话还没说完,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倘若是”宋白玉声音飘飘忽忽,“我对师父做了永远也无法弥补和挽回的事情呢?”
逝以寻这下更加吃惊了,紧着心口问:“莫非你杀了我全家?”
宋白玉一愣,忧郁褪去了一大半,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随后逝以寻一想,又觉得太荒唐,道:“为师说笑呢,你是我徒弟,怎么会做那些事情。”
她拍了拍宋白玉的肩,道:“总之凡事不要太过悲观,只要不是有不可纾解的血海深仇,一切都好商量。你要是能对为师做出什么事,”她瞅了瞅他的颜色,“那多半也是为师自愿的。白玉你就别乱想了。差不多了就回去罢。”
“你知不知道”,宋白玉很固执,纠结着这个话题不放,“你之所以会这样,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差点害了你,让你永远都无法醒过来了我不敢想象,那样会是怎么一个天翻地覆的结果”
逝以寻伸手过去,及时堵住了宋白玉的嘴。他就微微瞠着双眼,一动不动。
指尖温软的感觉像是一记闪电,电流顺着手指流淌进她的血液里,让逝以寻颤栗不堪。
看着他白皙的面庞,一时间大脑里哄乱一片,又开始走马观花起来。先前的那个梦境,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银烛泪,红鸾帐。衣衫一地,耳语低喃。一双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长长的发丝两相纠缠,汗珠两相融合,抵死缠绵。
逝以寻吓得倏地缩开了手,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眉目淡淡,静如莲。
逝以寻拾起衣角就站起来,道:“算、算了,白玉,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冷静冷静罢”
“师父彻底忘了罢。”
祠堂一行,真真是让某女方寸大乱。或许,她不应该那般肖想她的徒弟,她应该在他那么沮丧的时候,好好安慰他几句,结果人没有安慰成,倒是她自己先落荒而逃,窝囊极了。
可是一碰到他的嘴唇,脑海里莫名其妙溜出来的画面,根本不像是假的嘛。
要是做梦,能做出那样劲爆的n梦来?可毕竟床上的男女,她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不能擅作主张地就对号入座当成是了她和宋白玉。
那样对宋白玉不公平。况且她们还是师徒,怎么能那么做呢?
后来逝以寻静下心想了一想,相比惊世骇俗,逝以寻觉得她还是慌乱害羞要多一些
为了证实她和宋白玉这对师徒是不是真的惊世骇俗过,逝以寻特地去向慕涟微求证。他一定是知道些n消息的,否则不可能那么针对宋白玉。
这天,逝以寻去找慕涟微的时候,慕涟微正在煮酒赏秋,他总是这么悠闲。逝以寻不跟他拐弯抹角,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阿慕,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慕涟微尾音儿拔高道:“什么事?”
逝以寻掇了掇他的手肘,掩着袖子,半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我是不是和我徒弟有点儿私情?”
慕涟微一愣,翻脸比翻书还快,斩钉截铁道:“没有!”
逝以寻道:“那你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被我徒弟弄得失忆的?说详细点儿。”
慕涟微眯了眯眼,看着逝以寻,不答反问:“是不是宋白玉跟你说什么了?”
逝以寻鼓起勇气,道:“他什么也不肯说,不然我还来找你干什么?”
慕涟微不紧不慢地舀了一碗酒给她,道:“尝尝,陈年酿造的梅子酒。”
逝以寻没有接,他又道,“你尝了,我就告诉你。”
“一言为定!”于是逝以寻接过来就闷了一口,不管酸甜苦辣就道,“果真是好酒!”
回应她的是慕涟微的轻笑。他果然是只忒能算计的老狐狸,才将将一笑完,逝以寻便觉头昏脑胀,下一刻栽倒了过去。临晕过去之前,逝以寻突然领悟过来,慕涟微这只老狐狸下药毒害她!
后来逝以寻才知道,她不是被慕涟微下了药,而是沾酒即醉,不过性质之恶劣和下药没有什么区别。酒醒以后,慕涟微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连自己不能喝酒这件事情都忘记了,凭什么还想知道你和别人的事。”
他要走出门口时,逝以寻气急败坏地道了一句:“你分明是嫉妒!”
他的回答让逝以寻着实吃惊,微微侧头,雪白的身影逆着光:“我就是嫉妒!”
宋白玉出祠堂的时候,明显比先前要释怀。那种感觉,让逝以寻心里隐隐腾起一股不妙。
彼时,浅金色的阳光,镶嵌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姿,青衣道袍飘扬,逝以寻去接他的时候,他便站在祠堂的门口,双目微窄,淡然宁静地看着她。
随后一步步向逝以寻走近,恭恭敬敬道:“见过师父。”
逝以寻牵了牵嘴角,道:“可喜可贺,白玉总算肯出来了。”
“因为白玉总算想明白了。”
逝以寻眉头一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疑惑的问:“想明白什么了?”
“随天意,莫强求。”
这句话委实是深奥,以至于逝以寻当晚回去久久都理解不了他想表达的含义。等到终于能够理解的时候,已经丧失了最佳时机将他挽留。
宋白玉这个徒弟对逝以寻,丝毫不像殷倪对慕涟微那般黏糊在意,反倒让逝以寻觉得,她于他,是可有可无,这如何都让逝以寻有点儿失落。
有时候,许多天不见他在她眼前晃一下,都是很普遍的。
当然,逝以寻还是没有放弃治疗这暂时性的失忆症,她的坚持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疯狂。有时候觉得,失忆就失忆了,反正目前没有得也没有失,何必要去计较过去,但事实上,她的所作所为完全跟她所想无法重合。
大抵是因为她对现状不满意。越是执着于对过去的好奇,就越是要弄明白。
殷倪背着慕涟微同样也没有放弃研究逝以寻的失忆症,基本上他弄的各种药,逝以寻都吃。只是是药三分毒,吃的药混杂了难免后遗症会一并齐发,有时候连续几天浑身乏力,脸色苍白,有时候又半夜突然腹绞,疼痛难忍。
玉泱山上比山下要寒,冬天来得早,才初冬就已经开始下了第一场雪。
半夜,逝以寻被腹绞痛醒,大汗连连,满床打滚。明明屋外冬雪未停,她却热得慌,心口烧灼得隐隐发痛。
定是殷倪给她吃的药副作用来了。
屋里没有别人,逝以寻索性扯了中衣,松了领口,捧着肚子,恨不得出去外面淋一淋雪。
特么的,这些药的副作用还真是层出不穷啊,还没痛完又来热的,那一会儿会不会再冷一下痒一下呢?
只是,此情此景,蓦然令她倍感熟悉。手掐着床柱子不住地扯衣领,逝以寻摇摇头,额汗滴在了床沿,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思考着究竟是什么地方觉得熟悉。可是越想只会越头痛
隐约间,一声婉转的莺啼响起在雪夜里。像莺这种娇贵的鸟儿怎么可能冬天来了还在外面撒着翅膀乱跑,只有在春天才会叫啼才是,一定是她的听觉出现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