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阿姨是公爹和婆婆俩人多年的朋友，老伴早年去世，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可丁可卯，如今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出门前也还化着淡妆，衣食起居中规中矩，是个独自生活也能把日子过得很自自在在的主。

眼见得婉秋进门，爱干净的老太太赶紧给婉秋拿拖鞋来。

俩人坐定在沙发上，尽管婉秋一再谢绝，张阿姨还是亲自替婉秋斟了茶，说：“我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动手，不喜欢孩子们一来，什么都不要我做……说到你爸这个人呢，对你妈那是太过依赖了，男人，尤其到了中老年，那是离不得人的，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这个伴儿里头，女人倒还好，你瞧我，没了我家你叔叔，一个人过到现在，也挺好的，可要是男人，一个人的日子就难捱了！”

婉秋捧着茶碗，打量了房间，张阿姨家的格局跟婉秋家相似，两个朝阳的房间都摆了花架。花是栀子与茉莉，香味丝丝缕缕在房间里飘浮，就让婉秋感觉，女人的美与年龄无关。

张阿姨手里拿了一把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自己，思量着说：“你说的情况我是能想像到的……有一个地方，原来是老干部活动中心，有专门的保健医生、护工，各样设备也齐全，可以吃住，比较适合老人的集体居住。”

婉秋摇摇头：“那该不是敬老院吧？”说实话，一想到把老人送进那种地方，婉秋心里怎么也不能接受。

“其实那也只是一种感觉。”

婉秋有点不解，问：“怎么说？”

张阿姨笑笑：“过去人总以为，有儿有女的，把自家老人送养老院有点那个，好像只有儿女不孝才会那样，其实要我看也没什么，以后的趋势，机构养老跟居家养老一样，在老年人来说，是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罢了。”看着婉秋不解又说：“其实，我都跟我的孩子们说好了，我现在一个人好好的，就自己住，如果哪一天我不能自理，需要人了，那就让他们把我送到养老院去，那里都是老人，相互做着伴，在一起也不寂寞，又有专门人照顾。”

从张阿姨家里出来，婉秋便去了那家所谓的养老机构。

原先的老干部活动中心是一座四层的楼房，楼前宽敞的院子，院里一些健身器材，绿荫荫的一地花草。楼里所有的走道都设有栏杆扶手，餐厅和集体活动间都很干净整洁，最让婉秋满意的，是穿着工作服的护工们，一个个说话柔声细语，看上去都很和善。

婉秋一间间的房看过去，尤其是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有专门人在那里照顾，无论床上换洗还是床前喂食，看上去也都有足够的耐心。

从楼道里的走出，院子里坐着几个老人，看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让婉秋尤其感到宽慰。

从那里回来，婉秋在电话里跟毛玉成商定，先办个临时手续，让公爹在这里呆几天试试。

2

头一天送公爹进来，婉秋跟院长千叮咛万嘱咐。

院长是一胖胖的女人，穿一套深红的唐装，走起路来一摇一颤，像一只上了肩的水桶，偏她走路又快，就把个身体颤得要零散了似的。

院长一边听婉秋的嘱咐，一边打量着她，很有把握地夸她：“是闺女吧？一看就是！”

婉秋摇头，说：“是媳妇。”

院长就笑：“闺女也没你对老人这么经心的！”

婉秋说：“都是自家长辈，哪能不经心呢？”

院长的话语便更稠了：“这年头还有你这样好媳妇，不多见哈！”

婉秋却转过脸来问公爹：“爸，在这里好不好？”

公爹脸上木木的，似笑非笑，眼睛却盯着院子里的老人。

老人有老头也有老太，大都满头银发，衣服与鞋面却都干净，看得出这家敬老院，对老人还是经心的。

婉秋要走了，叫了几声公爹都没有回头，他老人家似乎忘记了儿媳的存在，只一味地贪看着那几个坐在院子里的老头老太。

婉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家养老院。

走出养老院大门的铁栅栏时，婉秋哭了，想到儿子小的时候，送他到幼儿园时的情景。那时候儿子还不到三岁，怎么也不让她离开。没有办法，那天她也是趁着儿子跟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的时候，偷偷地从幼儿园溜出来的。

人总说老还小，过去有婆婆在时，婉秋与丈夫还浑然不觉，如今婆婆走了，公爹失了依持，一下子便成了孤独的孩子，叫婉秋想想都揪心！

3

不料婉秋回家的第二天，院长就打电话来了。

院长的话音是急促的，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架势：“对不起呀，你家老先生还是接回去吧！”

婉秋一阵慌乱：“怎么回事？”

院长吞吞吐吐，话说得不明不白。

婉秋放了电话匆忙就来到敬老院，刚走进院门，就见公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花坛边上。

她那里刚叫了他一声：“爸！”

公爹“唔”地就哭出声来：“辛蕊，他们打我！”

辛蕊是婆婆的名讳，婆婆去世后，公爹无论见了家里谁，都叫辛蕊。

院长急忙从楼里走出来，离得老远就高门大嗓地叫起来：“来了！”

婉秋朝院长点点头，脸上几分焦急与不悦：“到底怎么回事呢？”

院长就把婉秋拉到一旁去，几分为难地说：“你家老先生，他是不是有病啊？”

婉秋有点烦：“能没病吗？这大年纪了！”

院长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说的是这个！”

婉秋怔在那里，突然之间，感到事态比她原想得要严重得多！

院长见她不语，便笑出了满脸的不自在：“我们这儿住的老头老太，大都是些体面人家老人，你家老先生，昨天当着一个老太太家人的面拉着人家就……”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就像一个人已经走到街上了，才发现衣服哪里没有穿好，婉秋有一种措手不及的尴尬与沮丧，她转过脸去对公爹说：“爸，我们回家。”

公爹咧着嘴，半哭半笑地就揪着婉秋的手：“辛蕊，回家，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