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街是一条老街,老街从这里还只是一个小镇的时候就在着了,几十年随着城市扩展,街道越来越宽,楼也越建越高,而青云街还是青云街。
婉秋幼时的家,就在这一片旧城区的青云街边上,出门一拐就是闸口,每天吊一根杆子,有火车经过,那杆子就落下,落杆子的人穿了蓝色的铁路制服,戴了红袖箍,两只手上各拿了小小的红旗与绿旗,但他那里红旗一摆,人就停了,静静地站在一根粗大的木栏杆外,等着火车过去。火车是黑的车头,挂着绿的车厢,一节一节,里面各式各样的发型与服饰,在人的眼前一闪而过。如果是货车呢,便从头到尾都是黑的,像拉了一溜黑匣子,人的眼睛就感到疲劳,只看那车厢下面的车轮,车轮也是黑的,却有一圈一圈的红,就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兴奋……火车经过时,等在闸口旁边的人,就感觉那地在摇撼,站着的人也跟着摇撼……忽然之间,火车就没了!人的眼前一下子空了,便就有了一点不适应,天地之间一下子全空了的似的!人的眼睛不由得就会盯向那远去的火车,直到它变成远处旷野上的一点黑,或者一点绿,感觉自己的心思也随那车远了似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感觉……
如今,斜斜的青云街也面临折迁了,大大的红拆字写在楼墙上,一街的人,就都有一点凄惶的感觉,每天的上午和傍晚,都会有一些老头老太坐在楼下的街口那里,满眼迷惘地看这条街,喃喃地对自己或者听得懂的人,说着那句老话:家又远了!
婉秋同公爹回到青云街,在路口下了车,她拉着公爹的胳膊,一路将他引领上楼。楼是旧式的单元楼,楼梯拐角,一些邻家的纸箱,婉秋拉着公爹小心地往前走。
公爹的手一路捏在婉秋手里,有一点不情愿的挣扎,嘴里却哼哼唧唧,很高兴的样子,说着一些让婉秋听不太懂的话,让她心里越发地堵得慌:看来公爹的痴呆症已经很严重了,为什么当初婆婆竟就从未提起过?远在几百里外任河官的丈夫,正当汛期的要塞渡口,沿河所有单位都在坝上严防死守,那是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准须臾离开的;正读高三的儿子,又是人生第一阶段的最后冲刺,更是半点耽搁不得;眼下,她一个女人,守着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老公爹,日子可怎么过?
走到门口,婉秋放下公爹的手,拿钥匙去开门。
公爹却像个胆小的孩子,一把扯住了她的后衣襟。
婉秋正开门的手一颤,心立刻就绵软了,想起儿子小时候,几次在商场里哭闹,她生气丢下他往外走时,儿子就是这样,紧扯住她的后衣襟……
进到屋里,婉秋让公爹坐在沙发上,给他打开电视看着,自己就去了一趟洗手间。
洗手间分了洗漱间与洗手间。在婉秋上洗手间的时候,忽然就听着公爹拖拖拉拉的脚步就朝这边来了!
婉秋想到公爹一直拿她当婆婆的样子,心里顿时紧张极了!想要把洗手间的门赶忙反锁,已经来不及了!
公爹果然走来拍打洗手间的门,然而却也只是拍打,并没有推门进来,只在门口喊:“辛蕊,辛蕊!”就喊得婉秋慌忙收拾了走出来。
公爹一眼看到从洗手间出来的她,脸上有了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扭头走了。
婉秋追上来:“爸,你要上洗手间吗?”
公爹一屁股又坐回到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婉秋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一个人,还不怎么老,记忆却就布褛一般地被剪碎了,曾经刻骨铭心的亲情恩爱,如今七零八落,残存的一片一片,不甘消失的样子,星星般在那意识里闪烁……
婉秋禁不住蹲下身来:“爸,我是婉秋,婉秋,你还记得吗?”
公爹嘴里呜呜着,根本不拿眼看她。
婉秋在他面前蹲了一会儿,听他嘴里偶尔漏出一两个字眼,仍是婆婆的名字。
晚上临睡前,婉秋将水端到公爹面前,不自觉就用了当年哄儿子的腔调:“来,咱洗洗脸,多脏啊!”
洗完脸,又动手将他那鞋子脱下来。
公爹开始还两手护着,婉秋就将他的手扒拉到一边去,很气愤的样子,心里又不知恨的什么。公爹就很听话地将手垂下来,怕她似的,满脸讨好地笑。婉秋朝他那脸上只看了一眼,就低了头,眼泪一串串滴到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