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婉秋从小就是孤独的,因她与别的孩子不同,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只她是单有妈妈没有爸爸的。
街上有人半真半假的跟她开玩笑:“秋秋,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问的人就不怀好意:“人家都有爸爸,你为什么没有爸爸?”
她抬头看那人一眼:“我是妈妈一个人生的!”
三岁那年,小婉秋进了幼儿园,别人家的孩子动不动就打她,打了她还要骂她,说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她站起来,就去撕那些孩子的嘴,于是就招来更多的打骂。
挨了打骂之后她也不哭,她只在心里恨恨地想:“我长大,要把你们的爸爸全都杀了!”
婉秋的妈妈是个粗糙的女人,那个年代,再怎么细腻的女人,也是经不起生活的揉搓,最终都会变得粗糙的。粗糙也是一种活法,是细不起的一种活法。
那天回到家,晚上的时候,婉秋小脸儿木着,听不见妈妈支使她的话。妈妈一时恼了,就要打她,说:“你要气死我呀!”
她小大人气似地认真说:“我只告诉你,人家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妈妈给了她一巴掌。
小婉秋仍然不依不饶:“你别打我,你得告诉我,人家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我就是想要个会打架的爸爸。”
妈妈咬牙切齿:“你这个死妮子,你要是再跟我提这个,我就把你填到火炉里烧吃了你!”
她看一眼正燃烧的火炉,担心妈妈真把她填进火炉子里。
不上幼儿园的日子,她不再出门去跟孩子们玩。她的小床在房间的窗台下,她一天天只跪那里,用废纸,也用碎布,叠了,剪了,拿浆糊粘在一起,做娃娃。按她心里想的样子,做一个爸爸,做一个妈妈,再做一个她自己。
她对娃娃们说:“你是秋秋,你是秋秋的爸爸,你是秋秋的妈妈,秋秋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
那年夏天,妈妈带她去乡下串亲戚。亲戚是婉秋外婆的姑姑家,婉秋趁妈妈跟姑姑说话的当儿,一个人独自到房后去玩。
房后就是庄稼地,婉秋一到了这里,就像鱼儿入了水,到处的泥土与青棵叫她好不欢喜,简直到了天堂一样。池塘边上有一个小树林,树林的旁边是一些水草和土坡,婉秋一个人在那里跟自己玩。这些年她无论走到哪里,从不会感到寂寞,因为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想像着她不是她一个人,而是许多人跟她在一起。
这天到了傍晚,妈妈庄前庄后千呼万唤,最后终于在塘边找到她,一个全身糊满了泥水,脏得跟个泥猴似的小丫头,她的身旁是一大片泥娃娃。妈妈站在她背后:“我以为你死去了呢!”
她吭吭哧哧,头也不回:“我生娃娃呢!你看,我已经生出来好多好多!”
妈妈撇着嘴:“啧啧!我咋就生了你这个傻妮子!”
她却兀自沉津在自己的创造中:“……你看,还有它们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全是我生的!”
妈妈骂了她一句“半吊子!”拉上她就走。
她却不肯走,说她要一走,她的娃娃会哭的。
妈妈因她不走,就要打她,手举起来,半道竟害怕似的,看着她:“你别是长成了个小‘张精’吧!”
从那以后,她就是个小“张精”了。
所谓“张精”,说得好听,是人们对那些精过了头,反冒傻气的另类人的称呼;不好听的,便就是带着一点妖气的智障人了。
长大以后,她又成了一个大“张精”。
她张精地把小时候这个笑话讲给认识不久的毛玉成,那样子简直连傻都太轻了,按本地人的说法,那是缺心眼的。不想,她这副缺心少肺的“张精”样子,竟把一个大小伙子给感动了。
那天,毛玉成嘴里笑她:“你能有多大个肚子?幸亏现在国家搞计划生育,不然由着你的性子来,你还不得生出一个世界来?”却在心里,他爱上了这个傻里傻气,又率性认真的小女子。
2
这天晚上,婉秋把公爹安顿休息下,便给丈夫打电话:“……不能让爸再到那个养老机构去了,爸在那里不好,我想就在家里,请个保姆照顾他。”
丈夫就显得很烦躁:“请个保姆当然可以,可是……请男的还是请女的?”
“你的意思呢?”
“我只是怕你不方便。”
“我方便不方便,只要爸方便。”
“爸要方便肯定得请男的,可是,要放一个男的在家里出来进去,你怎么办?”
婉秋叹口气,怪自己头脑简单:“那,照你说呢?”
“要请个女的……侍候一个老头子肯定也是不方便的。”
“这倒还真是个难事呢!”
就像毛毛小时候,婉秋不放心给保姆带一样,一个孩子,还不会说话,谁知道她不在家的时候,保姆会怎样待他?现在,她对公爹也这样不放心了!一想到糊里糊涂的公爹那天在老年中心见到她时那样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她便忍不住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