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交通与通讯工具都还很不发达,那个男人一走再没了音讯。
此前他曾经告诉过这个女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接她,接她到上海,答应跟她在上海结婚。
女工自打他走了之后,整个人便废了。
废了的人像一架机器,该上班的时候她也会去上班,除上班之外,她唯一要去的地方就是火车站。
那个时候,这整座城市还就一座火车站,不像现在,有北站、南站、西站、高铁站和货场站……那个时候的火车站还不叫火车站,叫票房。票房前面的那一片街道,叫票房后。
一天一天过去,这个叫小林的姑娘,她就总是在票房后的那片街边转悠。
开始的时候,她只站在票房的出站口,在那里,痴痴地等啊等啊。后来,就在那里,她遭遇了一些心怀歹意的人,她们朝她打招呼,塞给她钱,让她跟他们走……她怕了。于是她将等待放在了贾房外面的街边……
那些日子对她来说,什么都是不存在的,她只活在那一声声火车的史呜笛中……活在自己的希望里:她希望在一个早上或黄昏,会有哪一辆火车到站之后,突然就把他送回她面前……
几乎每一列火车都载着这个可怜女工的希望,也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
失望的浪头随着时间的流水一个又一个,就把她的梦想打成了一团粉沫,也把她的人生打成碎尸万段。
女工终于没能等到那个男人,却等来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这个孩子不是别人,她就是婉秋。
婉秋是带着混沌的屈辱来到这个人世的,她的呱呱落地给自己的亲人们带来的不是欢喜,而是忧愁与伤痛。
婴儿时的婉秋是在母亲的眼泪中长大的。从她一出生就有许多人来劝说她的母亲,要她把孩子送人吧,或者,带着这个孩子到上海去找那个姓贾的男人!他有名有姓有单位,哪里会找不到他?再说一个男人做下这种事,他应当担责任的。
可是婉秋的母亲拒绝了,她高傲地对人说:“我不会把我的孩子送人,也不会去找他的。别说不去找,就是他现在再回来来找我,八抬大轿请我跟他走,我也不会答应他的!”
人们不知道她这话里多少赌气的成分,只知道她从那以后再没有嫁人。
或许是她曾经的不安分给她带来了这样灰暗的人生,因此在人们眼里,她的后半生又过于安分了。她安分地守着这个孩子,把生活过得简单而辛苦。
在那样的年代,普通人家的日子尚且清贫而辛苦,何况婉秋是这样一个单亲家庭。
为减轻母亲的负担,婉秋五六岁时,就偷偷地跟比自己大上六七岁的孩子一起去捡煤核。煤核是火车内燃机没有燃烧尽的一种小石子般的碎渣子,这些渣子不仅黑,而且烫,有的刚刚从火车上卸下来,还发着未燃尽的红光。每当火车卸煤渣时都会有许多孩子呼啸着一涌而上,冒着被烫伤的危险,顶着扑天盖地的煤灰,将没有燃尽的煤核扒进自己的小篮子里……
虽然时光已经过去了这多年,婉秋仍然依稀记得自己童年捡煤核时的样子:头发蓬乱着,一张小脸花猫似的左一道右一道黑色的煤灰,小鼻头却通红通红,有时还会挂着一两根清鼻涕,最是那两只小手,黑得跟老鸹爪一样,上面还长着红肿的冻疮,有时还会有一两颗烫得鼓出来的小水泡……
她这个样子回到家里,多半是要挨母亲打的,母亲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弄个像个叫化子,虽然对她捡回来的煤核,母亲还是留下了,毕竟柴米油盐,是让人无法回避的现实。
那时候她们母女的家简单到只有一张床,一张三斗桌,电灯都是与另外的一家合用,所谓合用,就是两家的山墙上打个小方洞,灯就装在那里,灯绳每家一个……
总之生活是窘迫的,也是快乐的,每当她提着半篮没被缴获的煤核,其中还有些直接从火车上扒下来的原煤,回家的路上,同小伙伴们一起说起怎么躲避铁路警察人员的搜捕,还有那些偷偷从火车上扒煤的惊险时刻……大家都开心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