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之前,车厢里的人多起来,不断地有人找座位,上上下下地站在座位上放东西。
婉秋的对面坐了一对青年男女,俩人很亲昵的样子,其中那个女孩子从一上车就开始不停的吃东西,瓜子皮像雪片一样洒在身上地上,让婉秋着实替她难为情。想到她自己从儿时开始,母亲但只要有可能,便决不放弃她礼仪方面的教育,做为女孩,母亲要她坐要坐相,站要有站相,衣服可以打补丁,但一定要干净,就连她梳头的样式,走路的姿势,母亲也是喋喋不休。
那个年代,流行一种粗糙的活法,母亲自己许多时候也是粗糙的,可她不允许女儿粗糙,她对她常说的是:你不要学那些人,你跟他们不一样!婉秋不知道,同样生活在这样一座封闭的城市,她怎能做到跟人不一样?可她却打心里愿意自己有一股跟人不一样的神秘感觉……
一百多年前,黄河一片汪洋奔腾而去,在此留下了宽可四五十里的空旷河道,两岸数百年富庶之地悉数淹没……此后经年,风沙遍野,水井被填了,房屋被盖了,坟场被平了,一个个的村庄不断迁徙,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
上世纪初,随着一条陇海铁路从沿海向内陆不断延伸,在这里建了一座车站,便有了最早的一些人家,此后经年,交通的便利吸引了四周的大批商旅,这里便有了客栈、粮栈、银号和当铺……
一条铁路,将一座城市分了城北与城南,那个时候,无论城北还是城南,样子都还有一些乡气,房子是一片平房,小院挨着小院,胡同连着胡同,迷魂阵一样的一圈一圈。圈子的外面还有一些荒凉,苇坑、荷塘、粪池、田野,每到夏天,大粪的酸臭气里,荷塘花香也一阵阵飘来,一片片密密的荷叶之上,灯一样高举着一朵朵洁白,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
那年婉秋家的门前长着向日葵,向日葵是高高的几杆,夏天在向日葵下乘凉,一只一只绿色的大叶子,像一个大人物友好地伸向她的一片片大手,还有它头上的黄色花冠,可以拿来当伞或帽子用的,更有那一脸细麻子似的将熟未熟的瓜子,又让她总是急不可待……妈妈在背后的小院子里喊她了,院子是篱笆墙的院子,篱笆墙上搭着紫的霉豆,妈妈的喊声从那霉豆角上传过来,却只有一半,另一半没了,因为火车来了!火车很大声地从她家的屋后经过,一把板斧一样,就把所有的声音都劈开了,砍成了一截一截……到了夜里,火车就总是在她的梦中经过,便就给她的梦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因此长大以后,她无论到了哪里,就总是要选择离铁路近的地方下塌,因那两根长长的冰冷的铁轨已经伸进了她的生命,没有火车吼叫的夜晚,她便会感觉夜的残缺,单调、神秘,甚至恐怖,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深渊……
就在婉秋的思绪久久地徘徊在记忆中时,火车启动了。
刚刚出站的车速度很慢,摇晃得却很厉害。随着火车慢慢加速,城市开始变得遥远,婉秋的思路也随着车窗外面的风景变化而不断伸展远去……
这是一列慢车,走走停停,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在哪个小站上一停就是半个多小时。这里正处于不南不北的中部地带,车窗外满目秋色中,既有南方的水田,又有北方的旱地,房屋建筑也是由简到繁,由低往高,山是越走越绿,水是越走越清,村庄却是越走越渐稀疏……
不知从哪一站开始,路旁的水田出现了不同于中原地带的水车与水牛,土地的颜色也由土黄变成深褐色,房屋变得装饰华丽,结构繁复,一路两旁哪怕随便一间小屋,也要屋脊瑞兽,描金绘银,说不出的细巧与精到……
车上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
又到了一个站台,下去了许多人。婉秋回头环顾车上,发现车厢空出了许多,车厢里,列车员在打扫卫生,知道这趟慢慢悠悠,像散步一样的列车,快到终点站了。
在许多的空出来的座位上,有人躺在那里睡觉,更多的人把行李架上的行李挪到座位上,随时准备下车的样子。婉秋的这一侧席位,对面也全空了,这一面也只坐了她一个,想到刚上车时的那一对青年男女,不知在哪一站就下了车了,就想像起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男的家还是女的家,抑或谁家都不是,只是他们共同打工的一个地方?想到这里,婉秋心里有一点失落,年轻真好,男女夫妻在一起真好,无论再怎么艰难的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再怎么艰难的路走起来都是快乐而有信心的,不像她现在,人都到了这把年岁,却是越走越孤单了。
忽然对面坐过来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像是乡下人又似城里人的那种西装裤褂,里面体恤与内衣的领子层层叠叠,一层一层的油垢硬硬地撑在领子凸起的地方。婉秋没有朝他脸上看,只扫了一眼他那一对明显发毛了的裤子膝盖处,看了看膝盖下那双穿着裂了口的皮鞋的一双脚,心里立时起了防范,不明白明明车上的座位那么多,这人为什么偏要坐到她的对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