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不亮,单大妈就起了床。
单大妈是一个独居老人,她一个人住在这套老屋里已经有年头了。
这多年里,单大妈每天都是这个时间起床,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没有睡过懒觉。若是有人问起来,天天都起得这么早,不是太辛苦了吗?她会说:人一上了年纪,就会缺觉,一个晚上最多也就睡上四五个点儿,足够了。再多,就不好了。
单大妈说的不好并不是身体不好,而是脑子不好。她说: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在她来说便是最不好了。
因为人的这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所有经历过的事,有好有坏,那好的不用说了,总是轻轻松松水一般地就流过去了,一路基本无痕。那不好的呢,便总是会像河里的石头和沙子,往往沉掂掂地停滞在那里,不肯随着时间的水流而去。
不肯离去的往事总是像石头一样硌着人的心,也沙子一样折磨着人的神经,于是夜半三更,在人睡不着觉的时候,便会有许多的烦恼与痛苦从心底翻上来,叫那么翻着闹着,叫人不得安宁。
因此,单大妈是宁愿晚睡早起,身体辛苦些,也不让心辛苦的,她说,心的苦才是真正的苦,身体劳顿些,没啥了不得。
单大妈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单媛。据说还是她的老爷爷给她起的。说到她的爷爷,先前或许并不姓单,具体姓什么谁也说不清。有那爱叨叨的老年人说起来,她家老爷爷是个出家还俗的佛弟子,早在抗日战争那会儿因为国恨家仇下山打鬼子破了戒,抗战胜利后便没有再回山门,就在附近的田庄上娶妻生子,过起了俗人家柴米油盐的小日子,那以后他的独生女儿就出生了,这个女儿就是单媛,取这个名字也就是广结善缘的那意思。
转眼七十年过去,单媛如今也不再是父亲膝下的小媛媛,她是七十岁的老太太了,膝下一子一女,都已成家,是真正的儿孙满堂了。日子过到今天,单媛是满足的,唯一的遗憾便是老伴儿先他而去,如今虽然儿孙满堂,在别人看来,她却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单大妈虽然已经年至古稀,身体却还硬朗,她不想靠儿女养活自己,她是个闲不住的人。
单大妈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把头一天发好的面在案子上摊开揉搓,她揉面是很有耐心的,这一揉就能揉到一两个时辰。她总是对人说,她喜欢闻那面团的香气,更喜欢面团揉在手里的感觉。
她是独自一个人在自家那套三间屋的老房里做面食的,三间屋,竟有两间做了她的面食操作间,在别人眼里叫做厨房的地方。
厨房跟一般人间起较起来算是很大,一张案板也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那上面无论春夏秋冬都堆着几只大盆,盆是陶瓷的那种旧式盆,一个个像个小水缸一样大,每到单大妈的早晨,在别人眼里还是后半夜,她就将那盆里面就盛得满满的发得像一座座小山一样的发面倒在案板上,然后摊开又合拢,使劲地揉搓,等到面揉得顺手了,粘乎了,再分成一个个长条,揪成一把把面团,最后将一个个面团揉成馒头,一排排放在案板上醒着,然后才开火烧水……
这里的人管馒头叫馍。
单大妈每天的营生就是卖蒸馍。
单大妈的蒸馍在这一带是有招牌的,招牌就是她每天推的小推车上挂着的那一面大大的单字。
单大妈家的蒸馍每天都用推车推到集市和大街上去,推车上放着一个大簸箩,她每天要卖的蒸馍都只有这一簸箩。
一般一个上午,她那一簸箩蒸馍便卖完了,然后她便回家补个觉。
一觉醒来日头偏西,这一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她就该准备明早上的发面了。
单大妈不记得有多久了,她每天的光景就都是这么打发的。
然而前不久的一些日子,她的这样平静的光景被打乱了。
打乱单大妈平静日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不知哪里走来痴呆老人。
单大妈见到那痴呆老人的第一眼,就感觉是他是那么面善,就好像是自己早已认识的一个熟人、或者亲人一般。
那天,单大妈正在街头上卖蒸馍,忽然就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朝她赶过来,一边赶一边叫着:“辛蕊……辛蕊——”
单大妈回过头去,一街人都在笑着看他们,有认识单大妈的同龄人好心地提醒她:“单大妈,你快跑啊,这个老头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