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单大妈站在病房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病床上传来毛敬宇的轻微的呼喊声:“辛蕊……辛蕊……”
于是她决定不离开他。
无论别人怎么说,儿女如何劝,褒也好贬也罢,在她都是无所谓的,她只为了自己的心,为了自己心里的那片安宁。
因此,在儿女们的强力阻止和余望主任的劝离之后,她仍然没有离开。
这个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毛敬宇,神识却在悠倏荡荡的游移之中……
迷失在外的这些日子,毛敬宇的病情时好时坏,意识并不是完全缺失,而是时有时无,而痛苦也正是在此之间。
当初他在青云街的楼下,不知怎么,一路就跟在一个白发老太的身后上了一辆往这座城市来的长途车。上车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恢复了一点意识,梦境一般地,就看到自己坐在那辆长途车上,再要找的那个像极了自己妻子的白发老太,却不知去向!
长途车正行驶在高速路上,懊恼又惶恐中的老人不敢说话,更不敢说让下车,他知道他跟人说不清那理由,又特别地害怕遭人训斥与耻笑,于是只好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另外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与此同时,离家之后,因为无人照顾与餐风露宿,他的病情是一天天加重了,虽然表面看上去,他还是像前些日子一样,时儿清醒时儿糊涂,然而一日一日,糊涂的时候多而清醒的时候越发地少了。每当糊涂的时候,他就像个木偶,什么感觉都没有,而当意识像一缕阳光一样照进他的脑海时,他便会感到更加失魂落魄,孤苦无助。他想家,想念亲人,尤其思念自己的妻子。他依稀记得妻子是死了,她这一回是真的离开他,抛弃他了!一想到妻子地永远离开,他的心就像被人切了一块去了似的,整个人变得无着无落,于是他便在自己那已经蚀毁了退化了的意识中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妻子没有死,她只是不愿见他,她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一定因为生气而把自己藏了起来……而他,却是下定决心无论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她找到的!
说起毛敬宇的白发情结,那根儿还是从妻子辛蕊那儿起的。早在年轻的时候,辛蕊的头发就白了,这个地方叫少白头,为此在年轻的时候她服过不少中草药,只不过黑发里的白头发少了些。这情形没有维持多久,年龄一经过了四十,她头上白发更加星火燎原,向着黑发占据的地盘迅速蔓延。五十岁一过,她便就一头银发,满头上几乎找不到一根黑发了!这倒也成了一道风景。
一头银发的辛蕊从来不烫发,蓬松的白发在鬓角那里却是天生的一点卷曲,再加上她老人家总喜欢穿红着绿,老了老了又花俏起来,就让她那一头银里泛黄的头发越显得出挑惹眼,再加上她高高的个头,便不论走在哪里,都像是一杆白亮的旗帜,招摇在人们的目光里……
如今她顶着一头白发去了,在毛老先生倍受损伤的记忆中,对于妻子的其他一些许什么或许都可以淡忘掉,唯独忘不了的就是她那头银亮的白发了。眼下在他朦胧的意识中,这世界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梦一般的,只有满世界的头发是真实的。而在这满世界的头发中,大体以黑色与白色居多,而所有的黑发在他都是拒斥的,看也不看的,那只是一些遮挡他视线,为那头白发做陪衬的物件罢了!而真正能够唤醒他的记忆的,让他容光焕发青春回归记忆重现的,便就是那一蓬一蓬火一般的白发了!每逢有人顶着一头白色的头发在他的视野里一旦出现,他脑中就会电光火花劈霹作响……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被燃着了,忽忽地发着响,全身的骨骼与筋肉也兀自动作起来,所有的生命体征亢奋与冲动地都朝着那一个方向:白发的所在!
有白发的地方就是他的梦想的所在,是他亲爱、温暖与安全的所在!他像是盲人之于光亮、乞丐之于食物、溺水者之于船帆一样,遥望与渴想着那一头白发!
这一路,他因为不停地追逐白发老太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为此他挨过的打骂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常常像一个孩子一样,一边走一边哭,因为想念亲人而哭,也因为挨了别人的打而哭……也有的时候,他会在梦想破灭时感觉沮丧,就像在那个农副产品批发市场附近,他跟在那个卖杂面馍的老太太身后,跟了好久,似乎在一个瞬间里终于发现,那老太太看上去那么陌生,她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辛蕊,这让他感到十分惶惑,他闹不明白,刚刚还是的一个人,怎么一会儿就不是了呢?明明他看到的那个辛蕊,怎么一会儿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呢?然而他的意识错乱,真假之间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就又认定了她了……
末了,当他终于在一阵难得的清醒时刻,意识到眼前被他亿逐的这个老太婆,真的不是他的辛蕊,而他的辛蕊,那是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时候,他万分地颓丧与绝望,感觉再一次被亲人们遗弃,也被整个世界给遗弃了。
一个被遗弃者,他孤独地奔走在人海之中,感觉到所有的人对他都是冷漠又厌弃的,他不知道他这一路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还能到哪里去,哪里是他的家,哪里有他的亲人爱人家庭孩子,一个寻找归宿的强烈愿望,与那蓬白的火陷叠印在一起,照在他如梦如幻的人生末路上……
于是在那一个瞬间,他只感到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然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