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马恺与费父道得前番那般言语,心下已是做了准备:当前情形不是有甚把柄拿捏在他人手中,断然不至成了人作刀俎,己为鱼肉局面;再念想独子光明前程在望,此时与对面做些交换全在承受范围。
对面费父倒也并不着急回他。当下事情进展皆在盘算以内,马恺既然已成咬钩之势,岂能容他再逃游开。那渔人垂钓,每遇所图渔获贪饵吞钩,断不可急于提竿察看。动作愈是急切,游鱼便愈易得脱逃走。需等它吞定咬实,再反复遛戏其于水中,候它精疲力竭,得之便轻而易举。费父今日备下香饵,便是要钓定鳌鱼。思量一阵觉火候已及,便来回马恺说道:
“如此说来,确有一事。倒也不是费某自己私事,却是领导交办公事。此事也不需马生着力费心去办,只消到时高抬贵手便是。”
费父濡染得官家道理内涵多年,较之马恺自然是更加谙熟其中道途规则。逢向下传达上命之时,下人所以不惑,是其知道传达之人不敢矫命以谋己事;而下人之所以不复问上,盖因上下有命,各司权责,哪里有越俎代庖,越级相问之道理。然而,费父亦知马恺非是愚钝之辈,话只需向其点到,不久他自可勘破。于是,费父不等回话,接言道:
“如今领导有一近人心腹,能力卓然且年富力强,思为其安置一妥当职分。其人善于经营,又兼颇通市场运作。上意是差他做得你集团下辖观点杂志主编。方才想起马生正是负责此方面事情,故而发言相问。不知此议是否可行?”
马恺自然不知,费父特意隐去了事中来龙去脉,绝口不提此事正是由自己提议而起。他只略说是上命所差,来问马恺意见。那马恺哪会有甚意见。不过钱雷毕竟与其多年相交,马恺尚思为这老相识争辩几句。另外,钱雷若能得留任,亦可有自己利益好处。然而,若终究不得保他,便需向继任之人讨个承诺才是。如他能承诺个萧规曹随,舍去钱雷也是未尝不可。马恺暗自一番计议,面上忽然露出为难神色,回话说道:
“社内主编位置现下若正是空缺,如是运作当然不难。可惜彼处钱雷主编在任多年,可说是劳苦功高。方才费公所言安排,若非是领导实在心意,恐怕钱公不能轻易被取而代之罢。”
费父闻言,也明白马恺这话倒不是甚拒绝意思。马恺只是把话头踢将回来,是要向他讨个确切说法。费父当即思索一下,发言回道:
“如此安排,当然是领导实在心意。马生方才不也说得,那钱公既然在任多年,已在彼处得成全功,就当思将杂志未来发展放手年轻才俊做得。领导同时亦知,不消月余,集团便要商讨社内高层人事相关事宜。马生在此事上当得利害位置,过往对钱公也多有照顾,此番自是希望……”
话说至此,费父对马恺做了一个轻抬右手动作,正合他前言“高抬贵手”说法;大约亦在暗示马恺,钱雷以后位置将自擢升半级,然定是个冷职闲差。兔死狐悲,马恺思来倒颇增黯然,不禁说道:
“那时节恐怕正是……”
马恺话音未落,便突遭费父抢白,不由得也是心下一惊。费父那厢却是正色道:
“正是杂志改制时节。领导意思,也是要在杂志改制之前,将那人事相关事情落实了。”
马恺暗暗感叹,看来诸事皆尽在费父掌握,自己已无有合适借口再保钱雷。马恺心忖,这不倒翁知情之后也莫怪自己,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当下取得明哲保身之策,料来亦是人之常情。无奈之下,马恺只好说道:
“既是如此,我便一定照办。费公可回话上峰,只说那主编位置当然需为贤达才俊留得。钱公那厢已早有了隐退让贤之意,上峰好生安顿他便是了。另,此事既未公布,我亦自会保密,以便妥帖周全此事。”
可怜那钱雷机关算尽,却遭人白衣渡江,暗渡陈仓。费父颔首,以示肯定对面这番说辞,自己面上也添了和善微笑,以茶代酒酬谢马恺。马恺这厢也好像如释重负一般,似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才将将放下。想来此举虽然负了钱雷,然而这安排毕竟是上峰意思,又兼遣得费父前来劝说,两厢并举已成泰山压顶之势。费父早已替自己将那羽箭搭在弦上,目下马恺只是不得不发而已。好在也有小马之事与他交换,应当已再无多事,马恺便思再饮几杯,就行告辞请去。
费父微阖双目,似已看穿马恺心思。可那马恺怎知,前番二人对谈,似是垂钓之时水间游鱼已被遛耍得力尽,而费父下面动作,才是渔人提竿要得渔获。于是,费父便在话语之间停顿了一下。马恺见状,也随着停了手边事,以为是飨宴将散。不料费父却缓缓笑道:
“马生莫急告辞,我还另有一私事相托。”
马恺闻言,心已是凉了半截。前番马恺言语多有闪烁,还心存侥幸,以为能躲闪得过这“私事相托”。想来费父端得是老谋深算,料定他身在半个公门,断然不敢请辞公事。于是一番回合下来,他便还是欠得费父一个人情。方才费父话说一半,马恺还不得不捡拾起那话头,再行接续上,强打了精神来问根由:
“不知是何事相扰费公。如若我可办得,或能尽力为君解忧。”
纵是再蠢笨之徒,也能闻得马恺这话里犹豫之意。可费父今日前来,就专为令马恺办得作难之事。前番钱雷小事可谓铺垫,现下费父才算是放出了撒手锏。费父便也不顾马恺方才那语气意思,直言回道:
“我有一幼子费铎。现下亦在彼处观点杂志供职,于社内当得一责编之职”,
马恺恍悟到原来如此。这几日小马前途之事令他急火攻心。那傅兰慈来约马恺赴宴之时,只说费父坐得市府财政相关高位,他却未明查费父家世,只从旁探听其确系当着要害职分。现在悔之已晚,只好沉默不语,接听其言,
“我思领导虽然安置心腹之人,坐得那社内主编之位。然而他毕竟是初来乍到,也未立尺寸之功傍身。社内是否应该另举一人辅佐之?我亦闻其余副职主编似皆是年迈,不宜再行当事。马生既管人事方面,应已明白我如此发言意思。”
马恺至此自是了然。凡遇那杂志社内高层位置出缺,需要自下选定之时,皆要由集团内部先发人选意见,此叫作“领导满意”;而后候选之人平级同侪再行投票,选出他们中意之人,此名曰“团结群众”。然而这群众中意,其实多随领导意见。如此循环,便不难解费父其行用意:先借上意差使之名,借刀移了钱雷这尊本方土地;做实此事之后,则其子候选副职主编位置,即是顺理成章。而且恐怕此时,上峰业已闻听得费铎良好名声,马恺若是当即承揽这“私事相托”,逢日后费铎参选之时,或还需暗中相助。
马恺细思之下,方觉实已身不由己。自小马前途之事伊始,费父便是步步作扣,终是请君入瓮。心下马恺虽感不忿,亦是无计可施。不过他到底是个玲珑人儿,旋即转念想来,既已入得他人彀中,不如就纳了投名状,索性入伙。此番扶得费铎上马,他当记得头功,想必从前钱雷照顾之好处利益,之后亦可转由费铎环护,只是尚需向对面讨得个确定说法。马恺于是面呈春色,回言说道:
“令郎文章锦心绣口,我是早有耳闻。记得当初入社之时,已是才名在外。若日后那新晋主编就任,确需社内经验前辈加以辅佐,费公此思虑极是周全。而此辅佐人选,我思非令郎费铎莫属。然而尚需名正言顺,了却那既定程序。此事为我之分内,自当督办。近日我即会遣下属近人去得社内调研令郎情况,实也是为他造势吹风之举。我只望……”
马恺这话说得一半,有意拖延不语。似是这话中意思,费父当是全然明白。费父闻听,抚掌大笑,又是一番抢白。然而这番抢白,马恺非但不羞不恼,反是安心释怀,笑逐颜开。盖因费父言道:
“若得马生相助得偿此愿,费铎自需尽力酬谢恩公。钱雷其人一应故事,他亦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郝赫思想起这番往事前情,立时倒是有些同情费铎。周遭亲人近友皆似在助他得利,然而费铎却全被蒙在鼓里。父亲曾经位高威严,如今随年岁增长,实权渐消,倒常以慈爱面孔示子。可这面孔背后其实仍是发号施令,杀伐决断。因为那权力与控制早已经向下生了根,适逢着合适水土,便会要重新开枝散叶,荫庇后人了。郝赫不辨此究竟是费铎之幸与不幸,却知此实是自己难得机会,是效法好风借力,送上青云的机会。故而,当费父告知自己费铎方面消息,他便打消了与马伊惟同销良夜之想法,只身到来费铎住处。郝赫需确认诸事皆在既定方向,无有脱轨危险。
费铎屋内依旧未有灯火痕迹,恍惚间郝赫以为他仍不在家中。而后抬了手腕确定时辰,当下已是近了亥时。郝赫再抬手揿动门铃,有音符飘回,却是失了调性,又隐约在那音符背景里听得些嘈杂。郝赫只觉刺耳,想到这荒腔走板倒也是颇衬目下气氛。不由抬头看一眼费铎屋子,光明终是照拂过彼处黑暗。郝赫随那光明亮起长舒一口气,心下却也不明自己这感慨因由。
电梯把郝赫吐在费铎屋前。郝赫先说过到此缘由,再问费铎熄灯原因。费铎亦自先感慨,老父如今偏好关心幼子私事,还请得郝赫前来过屋查看,实属无有必要;又想起不燃灯火,断不是为惜夏日天光,是因自返回庐城以后,便回想起山县见闻并吴雅芙稍去文件消息,一时未寻着思路,以致不明所以,故而未及照顾点灯。然而费铎却未向郝赫直言这实情真相,只说自己为集灵感,生得如此怪癖云云,发言搪塞过去。
二人得见对面,却都觉得心中愁云渐消。大约此间二人各有心事,也均不愿与对面言讲。所以只好加紧了兀自消化,不得解也是暂时搁置一边,不去思想。心事高悬,脏腑间饥饿便得蹿将出来,二人有感相视一笑,倒在此事上得了个默契。费铎整理一番,见郝赫并未留意暗处吴雅芙递送之文件,暗松口气,便随郝赫出得门去。
车行不久,郝赫引费铎至了一处宾馆所辖面铺。这宾馆旧时曾是庐城高档风雅所在,坐落之处也在旧城中心。可惜庐城现今是新区愈兴,旧城日衰,这场所已是不复昔日神采荣光。下辖面铺虽是昼夜经营,也只得门庭渐稀,只剩些老人熟客光顾。
郝赫只手提了个纸袋,与费铎前后进得这面铺。二人轻车熟路,寻了个依窗座位坐下。玻璃台面上残留斑驳印痕,应是碗底拿放擦蹭累积下的。油腻味道飘浮,似空气沾染了片片油花,久久挥散不掉。窗外霓虹拼命发散了颜色,光色斑斓,却也是俗不可耐。似这破败景象掩映在旧城里,被反复粉饰;又像老去朱颜端坐铜镜前,又涂脂抹粉。
“袋子里装盛了些什么?”
费铎进得屋前便瞥见那便袋,当下虽看着那霓虹出了神,可好奇心使然,还是发言问了这看似不相关事情。
“袋里是仙棠镇上诸程后辈关于程吴方之口述材料,已经整理妥当。我闻你急切之间离开仙棠,恐怕是不及访查得这些,便为你先行准备好了。”
郝赫这番话倒像杀得个回马枪,把这话题并费铎思绪又勾回到仙棠镇上。费铎虽然仍是不明郝赫言行所图,然而却知,吴雅芙去往仙棠寻自己,并交予与今日相同之文件材料,定然是未与郝赫并马伊惟商议,应全是雅芙自己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