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年余光景对这面铺中诸多的老旧机器,已是足够久远时间。现下,只有坐在那失了灵光的机器近处,才得感觉到些许凉意。庐城虽只是初夏时节,天气竟已至如此燥热。暑气充盈屋宇,虽是入了夜,居然也不得一丝风潜进。
费铎的目光还是留停在近处霓虹闪烁之上。直到郝赫那厢觉得憋闷开了窗,屋外嘈杂渐渐涌将进来,也把这屋内油腻气味换了出去。费铎仿佛方才醒了神,亦把那视线移向远处去了。
庐城的旧城里,并无有许多高楼林立,稍高一些楼宇大都已是十数年以前建起得。暗夜里楼宇的边缘被光勾了轮廓,站在旧城任何一个高处极目远眺,总能看见它们的形状大概。费铎心下默念那些地点名字,又想起年少时总是贪高望远,而时间偏偏倏然而逝。真正随之老去的,恐怕就只有年岁与鬓发了。
费铎由此联想,周遭境遇也颇似这旧城里的建筑——总以为它们业已被拆掉,旧址被翻建得新屋,其实最终大都仅是修修补补而已。城南的新区倒是鸠工庀材,大兴土木,以就高楼鳞次栉比,然而那新鲜风景又与自己有甚关系,记忆里那里不过一片荒芜。
过往风言杂志若得改制,便会于那新区寻一处独立所在,自立得门户。费铎还曾受命于钱雷所差,去过一趟访察。最后也只落得了个迷失道途,空手而归的结果。彼处偌大方圆虽理论上仍是庐城所辖,却已经非是费铎所熟悉的范围地界了。
郝赫这厢见费铎一句问话以后,便不再回话,观之似在贪看外面风景。郝赫以为是他文人感时伤怀习气故态复萌,也就不加打扰。只将那便袋再向费铎手边推送一点,又唤过一旁正在偷闲伙计,吩咐取来菜牌观看。
那便袋离着手近了,费铎方有了感觉,也终是回过神,来看眼前。郝赫瞥一眼对面,发现费铎好容易有了反应,却也不抬头理睬,目光依然不离手间菜牌,貌似是拿不定主意,只向对面发言问道:
“也不知外边有甚好看物什,让你连吃食都不作关心。”
费铎那厢也不答话,先自把手边袋内纸张抽将出来观看,端得是厚厚一叠。他又是粗粗略过顶上几张,眼见所书内容,果是与仙棠镇上吴雅芙交予自己的文书如出一辙。
费铎思来,此二者应是出自同源。吴雅芙手中材料,念来是得自郝赫并马伊惟处。然而郝赫备此材料又是为何。难道只是为亲近翁伯韬,特意卖得他的兄弟程吴方一个顺水人情?抑或郝赫材料根本就是得自于翁伯韬,二人早已此呼彼应。然若果真如此,此事与吴雅芙又作何关联?
费铎略感后悔,昨日与雅芙说话不应那般不睦,冷言冷语以至不欢而散。今番自己返回庐城也并未与她言讲。想来过几日,自己或应主动约她一叙。一来是为表个歉意,二来也好听雅芙将那日未竟言语说了清楚。
费铎暗自做定了这打算,面上倒也是不露声色,手上只把那便袋微微竖起,再顺势将全数纸张又倒回袋中。然后费铎对郝赫道了声谢,方才来回郝赫前番提得问题:
“外面的确是无甚好看风景。这城已经看了这许多年,也真是该看得厌了。我在思想,或许不是庐城无有好风景,只是恰逢其时,我会否应该换个方向。”
郝赫自是知道费铎其言表意为何。虽暂时不明费铎何以有了这想法,立时却仍是欣慰于老友终是不再蹉跎岁月,思想起要换个路径生活。郝赫于是伸手将那菜牌递将过去,抬眼正视了费铎,然后笑道:
“过去仙棠一趟,倒不知是何事令你转了这冥顽心性。若早知你有如此打算,就不该与你选择在这里糊口。”
费铎接过菜牌,先映了满眼面字菜式。民谚尝言道:南人喜食米,北人好食麦。而庐城坐落偏是不北不南,不东不西。也当着这因由,各种口味在此便正好兼杂而食。费铎观顾一阵,略做了些思索,点手唤过伙计,也不加问郝赫意思,兀自点定面食两碗。又再顺手交回了菜牌,方才来对郝赫言道:
“那日至仙棠,去往山中程老朝奉在处。见得他谨本详始,循那制茶古法并他家族规矩。虽自得其乐,却像被幽于深山空谷,不得他人评语,更似不得人相陪。仿佛他只一人守着茶,而在旁亲人近友尽皆守着他,其实外人看来寂寞无比”,话说至此,费铎神态些许黯然,那话语的确触了心事。不由停顿一下,转了话锋,才得接续前言道,“我却觉得此地甚好。尤记得过去与你常来这面铺,也还记得你喜好口味。今日与旧友在这旧地食此旧面一碗,便正好与那旧日作别”。
“倒亏得你还记得,想来那光景距今也已有些时日了。”
郝赫话音甫定,二人皆是静声不再多言,彼此缄口又是默默无语。
那旧日时光距今非只是所谓的有些时日,细细算来竟已是十多年以前,确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往昔不追。这面铺二人后来也不再时常相伴光顾,彼时人物当下也都已作面目全非。
幸而所点面食即刻便被端呈上来,中止了此间回忆思绪。可惜那吃食却汤头寡淡,面条稀疏,只偶见点点荤腥漂浮面上,而佐面食物量少,至几乎不辨。二人却也并不发作,只一齐举箸送面入口,食之滋味更是差强人意,恐怕仅够着饱腹而已。
费铎并郝赫默默食得,先是一阵自顾嗤笑,后至齐齐爽声大笑。二人大约皆是思想,若是如此的旧食过往,倒是不追也罢。未料方才僵持气氛,却是被这味同嚼蜡马上缓和了。
费铎其实已笃定计划,便是先要与郝赫谋定此次拔擢机会,方或能知晓他们所图究竟。心下又想,若其中并无甚所图,自己职分升迁亦无甚损害,或还可襄助郝赫,得成其它宏愿。
不想费铎却心语成谶,当然此也还是后话。
计议已定,费铎便无所虑,当下即与郝赫细说了仙棠一行见闻,也不加刻意隐去吴雅芙过往探访,与那山县徒辈已向他道得程吴方身世来历等等诸事。只是不提,自己已知程、吴二人关系和雅芙秘传材料故事。
郝赫早从山县官人与仙棠驿馆伙计处得了回话。当下暗自比对费铎前言,两厢所述也是参差相近。郝赫也不欲再问详细究竟,免伤二人和气,只内里再次梳理过全盘计划,确认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也就不多增忧疑顾虑。
郝赫于是招呼伙计收拾清爽桌面,又点过一桌茶点,吩咐毋需在旁伺候。伙计闻言便退在一边,留一方清静给这二人自便。此面铺所售茶叶与佐茶点心均不过寻常货色,自是不入得郝赫法眼,他只图买个清净。郝赫遂只将他与费铎各自面前茶盅斟满,并不动桌上点心分毫,坐定来与费铎说话:
“此番造访程吴方处,访问得既然如此顺利,待等过几日你回了一应差事,也定能得翁伯韬欢喜。那日山县官人与你说那二人关系,话只说了一半。程老朝奉原是生在翁家,与那翁伯韬之间关系,实为亲生兄弟。”
这消息费铎已听了吴雅芙说过,现下还是要状作惊讶。直说未想他二人之间竟有如此渊源,自己自外观之,实觉样貌各异云云。费铎一番假作惊讶已毕,却还是诚心问道:
“所以你为我运动这山县程吴方之项目,只是要讨得翁伯韬对我青眼相加?此与社内主编副职之事,又有甚关联?”
郝赫抿了口茶,茶水润过唇间喉舌,滋味微苦,茶香略陈。这问题答案已被郝赫演算过数遍,实在熟悉不过,又再组织了语言,便来答道:
“翁伯韬在省府内主管宣传。出版正是其对口,杂志也在他御下。你能忠其之事,得他欢喜,自然会增你赢面筹码。另外,那日宴后也已与你晓明利害,这晋生之资你积累得尚且不够,勉强为之恐是不能服众。所以谋你做成这山县项目,到时明面嘉奖与暗里背书纷至,二者足可共保万全。”
费铎听了这详说分明,不由暗挑得大指。心念郝赫这商人思虑确实细密周到,实在是进退有据,行动有节。心下另有疑惑,也就想一并解了,即又发言相问道:
“所以诸程口述材料,也是你差人办得?”
郝赫思索一下,觉无需瞒得对面,直言相告道:
“材料是他们自己整理所得,我只差山县可靠之人,尽数回收而已。诸程闻听,程吴方可获省府所授殊荣,定然寻思要自其中攫利;既要攫利,定会先保程老朝奉得获此奖。谙熟这般道理,安排操作便就不难。”
太史公尝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王侯匹夫,无有不患贫者。举凡嗅着那阿堵物味道,又有几人能不为之动心劳神。无论是费铎、郝赫,还是仙棠诸程,其实个中皆是凡人,思想莫不如是。
费铎闻言,心下已在揣度,只恐怕连程吴方蒙上垂青消息,也都是郝赫遣人一并散播的。他又联想起,去往仙棠以前,主编钱雷曾约与自己对谈,期间却多有语焉不详,欲言又止举动。费铎便也来问郝赫,可否知道钱雷其人消息。
郝赫这厢确是知晓此事前情根由的,也了然钱雷所以寻费铎探问,是因马恺授命下人,向钱雷了解费铎情况,或此举以致钱雷生疑。
然郝赫自然不会向费铎说出,费父在其中当着这般大的利害。郝赫思来当另择说辞,把事中人物关联诉与费铎即可。如此遂也不避名讳,只低声说道:
“此事所涉人物众多,你却只需知道其中因果。起因是自上面欲行安排一心腹,去往杂志社鸠占鹊巢,取钱雷主编之位代之,这心腹名为李克。又另属意拔擢一副职主编从旁辅佐之。这结果正是你之机会。拔擢择定流程,萧老已然言说,我自不再赘言。”
这说法与傅兰慈那日私言传得消息互作印证,且再补足了细节。费铎暗忖,此事间每步进展都被郝赫等辈算得精准,而行动又构思甚巧。如此钻营心思,断不至只是为了一个杂志社内不高不低职分而已。
郝赫那厢见费铎闻言不置可否,似是被上面消息梗得吞吐不得。便思索性添些细节,与费铎说了详细,于是又来言道:
“钱雷其人若得去职,他在社内盘踞势力就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你便无需惧它。后续之事,倒要在意些社内勤勉负众人物”,郝赫故意停了话语寻个气口,又添重语气说道,“比如,柯奇思”。
这个名字,终是让费铎把前番消息一股脑儿生吞进了腹中。
柯奇思是杂志社内另一责编,其人年岁约逊费铎一旬,原本只做得些摄影相关工作。他是自费铎一手提拔,又亲自指点过采编技术,兼得年轻,应试功夫了得。遂年不满而立,即与费铎坐了平级。观看柯奇思这般履历,倒颇与费铎有些相似。所以费铎此时也是料想无能,有朝一日要与这名义徒弟竞技同场。思来只觉得有些滑稽,费铎嘴角不知觉间,夹进了一抹苦笑。
是夜,费铎与郝赫二人对座良久,之后也并未再多说得什么话。他们只逐次燃着过许多烟草,在油腻燥热的空气间,又混杂进格格不入的莫名味道。面铺生意持续了惨淡,后来只有几个打扮妖冶的绿女红男来了又去,徒留下一片狼藉与粗鄙话语的回声反复。那回声撞在了墙壁上,嘶吼着再灌进此处空间里每个人的耳中。然而面铺伙计依旧窝在暗处,懒散着不愿动弹;郝赫依旧未去触碰桌上任何一枚茶点;费铎依旧嚼着今晚听过的每一则消息。他们似被共同封印在庐城夏夜一个破败面铺里,或许他们也不愿自封印中出来,因为生怕只要一加动作,所有关于未来的可能,无论终将引向何种结局,都会瞬时化作齑粉,散入这茫茫夜里。
时辰刚过子时,二人散了席。桌上陈茶早被喝得没了滋味,一旁点心终还是无人动过。直至离席时候,铺内伙计们一齐上来收拾桌面,为省时间彼此招呼,屋里才恢复了些生气。郝赫与费铎二人先各自联络一番,再又聚拢一处,先后往各自住处赶,是夜帷幕才得缓缓拉拢了。
那幕帘拉拢前,郝赫联络了费父,交代已与费铎说明过各个方面情况,观之消化尚需时日。而费铎联络了那女子,虽只是稍去简短讯息,却夹带歉意并那期望在其间。幕帘垂下时,他亦收获了她的答复——同样简短讯息,却也是他愿望所得的。
随后几日,诸事循例照旧。
费铎暂时仍是省府借调之身,得了这方便身份,便在家整理仙棠之行文字。又盘桓了些许时间,终是将那见闻致成了文章。又经他一再修改,方得文从字顺,不蔓不枝。
期间,省府相关秘书索要去了费铎的文章提纲,也与他再约了具体时日。这一次,费铎是要应约在会上报告得此行收获。而那报告之首要对象,便是省府负责宣传方面的翁伯韬。
这一条孤道,费铎在父亲并郝赫的一力操持下终是上了路。原以为漫漫尘路,是如庐城初夏良夜,有那老友相伴在畔。直至他行了一程,方才发觉那一方台上,仅有他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