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烟在桃齐瑞的院子里漫漫,郭大宝已点火了。
她慢慢往主院走,红色衣摆拖曳在青石板地上,在寒夜里,踽踽独行。
脚步一下又一下,叩响在地面。
下人们躲在每个角落,偷窥她,没一个人敢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桃家来了一个嫡长女,有灭杀四方的气势。
老爷安分守己一侍郎官,从不与人结怨,到头来,却被自己女儿给劫了。
桃夭夭入了主院,院子里黑烟升腾,十几具尸体已被烧焦。
郭大宝在旁边花亭里坐在石桌旁,眼炯炯地盯着被他押在地上的桃齐瑞和醒过来的柳姨娘。
桃夭夭问他,“怎么还不走?”
郭大宝站起来行礼,“属下理应留下保护东家。”
桃夭夭摆手,“不必,现在没人杀我。”杀了她,谁去完成任务?吩咐郭大宝点起火把后,撵他走了。
桃夭夭走到亭中锦墩上坐下,漆黑的瞳仁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夜深了,寒风骤起,袭人不备。
桃齐瑞见她不说放人,也不说走,直冻的难受,忍不住说道,“大逆不道的不孝女,你且利落地退出去,老爷我允许你继续待在桃家庄,去执行殿下给你的秘密任务,只要你往后不要来桃府作妖,今日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厚重的话音,飘出去,他自觉掷地有声,却如同跌入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许久,轻风飘过,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丝丝缕缕的烟尘里飘浮。
桃夭夭叹口气,“今日是真乏了。”
站起身,仰头喊了一句,“所有下人都出来!”
桃齐瑞的主院很大,花亭建在一座锦鲤池上,火把点起来,映着水光,明晃晃的。
家丁们一死,大多剩了丫鬟和嬷嬷,不得已出来,畏惧的看着桃夭夭。
柳氏大声招呼几个近身的丫鬟仆妇,“你们都是死的么,见本夫人和老爷被这不孝女欺负,不知道来救我们?!秦嬷嬷,你可是我的大管事,我们桃家遭了土匪了,不会去报个官么!”
被点了名的秦嬷嬷,眉头急剧的抖了抖,很害怕的站出来,肩膀恨不能比额头高,挡着自己的脸。
要说在以前,她是柳氏第一,她第二,可今日不同,今日这个是个邪的,不由分说就开杀,十几个家丁竟打不过这女子带来的一个汉子。谁的脑袋不金贵?你柳氏金贵,我的就不金贵?若这女子的确是正牌夫人的孩子,那她的仇人就只有你柳氏而已,关我们何事?
桃夭夭见了她,笑道,“原来是秦嬷嬷,你是柳氏的大管事?那正好了,今日来,要为我母亲楚氏正名,我是楚氏和桃齐瑞的长女,桃夭夭,我母亲楚氏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可听清楚了?”
秦嬷嬷胡乱点点头,不敢不承认,也不敢承认。
桃夭夭笑道,“你们不认识我,没关系,为何本小姐今日才在府里出现,此事说来话长,日后让桃齐瑞慢慢跟你们解释,总之呢,我把话搁这里,我母亲楚氏,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日后若要我发现谁敢欺负她,院子里的那堆灰烬,就是你们的下场。”
寒风吹起地上的骨灰烟尘,趁着漆黑的夜色,如幽灵般翻滚,飘飘荡荡起了尘埃,在下人们周围绕来绕去。
有丫鬟吓哭了,悲戚声四起,衬着夜色越发诡异。
桃齐瑞觉得这是他数十年来最不好过的一天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虽没去桃家庄看过这个女儿,但对于她的事还是有耳闻的,每夜都哭,每天都躲着不敢出来。
就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牢笼的地方都不敢出来,一直很乖顺,很老实,他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竟是个蛇蝎的女人,憋着一肚子坏要来祸祸他们家。定是那个恶妇楚氏撺掇的,有机会我定要让楚氏偿还今日所受的所有苦楚!
他兀自暗暗发狠,夜色里以为掩去了所有阴戾。
“砰!”后腰上猛然受了一踢,直踢到他腰眼穴里,他的身子随之扑向前,趴在地上,偏偏疼的一点也挣扎不得。
后悔,今夜要是留了桃连在,连着大侄子桃书仁一起,怎么也能救他一救,且等日后,且等日后看我.....
耳朵上突然一疼,桃齐瑞脑袋被揪着拎起来,一道幽香飘过来,桃夭夭冰冷至极的声音如蛇般钻入他耳中,“你若敢对我母亲动手,我叫你桃家覆灭个干干净净,你信不信?”
灭了桃齐瑞等人,她自己可以独开一门户。
桃齐瑞努力瞪大眼睛去看她,想看清她眼里的东西,到底还有多少他无法拿捏的。
桃夭夭勾起一抹邪笑,抬手,“啪”地一声,清脆的大耳光甩在他脸上。
她打了桃齐瑞。
柳氏刚要炸毛。“啪,”又是一巴掌,紧接着一连打了二三十个巴掌,都可着一边脸打,拍在桃齐瑞脸上。
楚氏的小册子上清清楚楚的记录着刚刚挨的这次打。许是被打过又被很匆忙的送走,她写的时候有很多掉墨的地方,字体也很不规整。很深的印在桃夭夭脑中。
桃齐瑞的脸皮比较厚,很久才看到脸上一点点痕迹。
柳氏已哑了,下人们更没有人敢出声。
只余阵阵寒风,在窗楞间钻来钻去的嗡嗡声。
桃齐瑞的眼珠子被打的很疼。
桃夭夭将他的脑袋往地上一掼,吐口气,甩甩发疼的手腕,挺直身板,说道,“你打了我母亲三十个耳光,我打了你二十吧,不算多,你得知足。”
老爷打了夫人三十个耳光.....下人们胆战心惊的听着,府里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这个事肯定是真的。
这个桃夭夭是来给夫人报仇的。
“秦嬷嬷,既然你是大管事,把府里账本给我拿来。”桃夭夭忽地说道。
要账本?柳氏一下子清醒了,不顾一切往上挣,“不行,不行,你不能拿,不能拿。”
扑不到桃夭夭,又去扑秦嬷嬷。
被桃夭夭一拳挥晕了。
“终于消停了。秦嬷嬷,”桃夭夭叹道,“不要让我说第二次,快去啊。”
秦嬷嬷一路小跑着走了,又捧了册子回来。
期间,桃齐瑞的脸才慢慢浮肿起来,肿的眼皮老高。
桃夭夭笑道,“看来,还是有些成效的。明日你去上工,人家问你怎么了,你就说,我关了十年的女儿回来了,把我揍了一顿,多有意思。”
桃齐瑞好像受了提醒,明日去官署,若这副模样,这般说法,被御史发现家里的事,定被他们参奏个家宅不宁,治下不严,不堪重任等等,岂不坏了事。得好好寻个借口来搪塞,可今日这动静闹这么大,孽女竟直接在家中焚烧尸体,烟尘老高,想不被探知,恐怕很困难。
他无论如何不能毁了官声的,发狠道,“你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落下个恶妇的名头,没人会娶你,你注定一辈子孤独终老,我不当官,没什么大不了啊,大不了专心经商啊,不缺吃喝,你能奈我何?”
这一番说辞,显然易见,把桃夭夭放在了绝对的对立面,再没有丝毫亲情。
桃夭夭走到他面前,停下,抬脚一踢他下颌,说道,“你忘了么,我不会孤独终老,我还有秦王啊,你也不会经商,我会拿走你的所有财产,拿走你在乎的所有一切,让你来替我演绎,什么叫孤独。”
夜色里看她,稚嫩的脸庞,无惧无畏,一股豪放与狂野,自她绝美的眼眸里透漏出来,偏偏,她眼仁深处,却还汪着一通大海,看上去,静水流深,不带波动的稳。
桃齐瑞再也说不出话。他从这个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气势,一股他桃家老祖宗在创业初期时带的气势,满满的杀气和魄力。
他有些认怂了。
他今日之所以想要除掉桃夭夭,潜意识里是觉得她根本不可能完成太子的这个任务。
因为,秦王是不可能被她勾引的。
秦王是个自律性极强的人,若论美女,比桃夭夭长得好看的,大有人在,她们还都是正常体质,不会让他早亡,他为什么要在她这里找麻烦呢?
若说让秦王爱上她,也是不可能的事。秦王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抛弃大局,而且,跟一个王者谈爱,是痴心妄想。
可他现在杀不了她,却反而被她所制,看她今日手段,若想毁掉桃家基业,是很有可能的。
但,若是她真有可能成功,真的做了秦王的人,说不定桃家依赖她,还能再往上蹿一蹿。
既如此,不能同她太对抗了。
桃齐瑞默默在心里盘算了好几盘算,最后垂下头,不作声了。
秦嬷嬷将账本拿来,举在手里送到桃夭夭面前。
翻开账本看了看,记得密密麻麻,看不十分真切,在总计那里看了下,此时正好年末,汇总的数目放上来,有个银八万八千一百五十两的数。
她抬眼看了看秦嬷嬷,合上账本,道,“这是桃家所有收入?”
秦嬷嬷躬着身子,眼睛从垂着的脑袋底下迅速瞥一眼桃齐瑞,支支吾吾道,“是,是.....是所有收入....”
“嗯,”桃夭夭红唇微嘟,“桃家仅仅在京城及近郊四座县郡的十八座店铺,收这些银两,不错了。”
话里的意思,秦嬷嬷假装听不懂。她说“仅仅”,难道她知道桃家在其他州府县郡也有铺子?
也许是夜太深了,灯火打在身上,添了许多晕黄色的哀凄。
桃齐瑞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瑟缩,狼狈。
桃夭夭撤开步子,俯身看着他,“我不为难你,桃家的店铺,祖上创立起来的,不归我管,我只要两万两银子,作为母亲的供养费用,你可有意见?”
两万两银子相对于桃家百万家产之巨,不算什么。但桃齐瑞的心还是狠狠跳疼了,借着夜色掩饰,他尽量平和道,“只要你尽心去完成任务,这些银子,拿去就是,不过,祖上创业不易,希望你能明白,若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索要,那也是很为难的。”
很为难,一而再,再而三?
桃夭夭抿了抿嘴,站起身来,火光映在她眼仁里,发出琥珀色的光芒。
花亭清寒,不足留恋。志不同者,亲者,亦不相为谋。
走吧。
拿了秦嬷嬷弄来的两万两银票,裹在怀中,两手一背,去厨房抄了把细刃菜刀,悠悠然出了桃府。
红色的纤细身影,和着身后手上的刀光,渐渐在桃府人们惊恐的眼中越走越远。
快走出视野了,却蓦然回头,冲着一个个惶惑的眼,邪魅一笑。
很满意地看着她们惧怕又崇拜的眼神,长睫忽闪,抬步走出桃府。
深夜清寒,一个人出来,颇带了汩汩凉意。
月色如霜,如练,洒在她的肩头,镀一层银光。
街面上一层厚厚的黑暗,贴着濡湿的青石板地,暗自浮动。
红唇垂下谨慎的弧度,大眼睛机警认真。沿着墙根阴影处慢慢的走,有窝在暗处的乞丐,突然跳出来,像大老鼠一样迅速的蹿到街对面。
吓了她一跳,轻轻一声惊叫,似清泉叮咚点破寂静的寒潭夜。
呼啦啦唤醒许多浑浊的心灵。
暗处里,阴影浮动,周围的空气在清寒的凉意里将人的皮肤收紧,一股真实存在的危险气息迅速弥漫,蛰伏着的各处人影,如蜉浮动,向桃夭夭迫来。
桃夭夭紧紧攥着手里的刀,眼神如鹰般,打算看准时机,先跑为上。
忽闻一道清越的金铃相击声传来,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马嘶,浑厚如浪,穿透人的耳膜,贴着紧绷的寒夜,汩汩袭来。
桃夭夭周围令人窒息的危险暗涌,霎时如潮水般褪去。
抬眼望去,长街对面,清冷的月华之下,亮出一道银白的光,一人身着玄衣,骑在一匹通体雪白,戴着金铃的骏马之上,当街而立。
看不清容貌,只觉少年腰身,利落如竹,月光将他优美的线条,缀上银白色的一层柔光,细细的描画在桃夭夭的大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