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申黎庶的试探在主簿的助攻下直接变成了总攻,主簿大怒,在将许继业和南粮仓的库子抓入狱里之后,遂让申黎庶带着人去清查其他粮仓。
城内的其他粮仓查不得,至少现在没必要得罪那么多人,众吏见申黎庶带着手下大摇大摆走到广安街,都提心吊胆的,直到看见申黎庶租了一头驴,叮叮当当骑着出了城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申黎庶骑着驴,叶平在前面牵着,后面跟着关傅云、二福、浩子,何伟才抱着一本薄账也跟在后头,卓子明冷着脸庞别着腰间水火棍,一副吃人做派。
阳光明媚,清风徐来,远方稻田波纹阵阵,运河水深潺潺,鸟鸣清脆,一副大好河山,申黎庶提着驴鞭摇来摇去,连驴也哼哼唧唧发出欢快的叫喊,让他忍不住哼起了千年后的歌调,嘴里发出轻快的低鸣:“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
“贴司,前头就是天庆观,天庆观下头就是东南仓了。”叶平也哼哼唧唧指引道。
天庆观在县东南两里又三百步处,始建于唐代,当时叫紫极宫,后梁开平二年(908)改名真圣观,北宋大中府祥元年正月(1008),官家下诏,将其改名承天观,越州知州为了纪念这次皇天恩赐的改名,遂以改名当日立为天庆节,与春节连在一起,当天举办会市,就在这天庆观底下演戏唱词,极其热闹。大中府祥二年十月十四,又以越州的承天观为原型,官家下令各地各建一所,唯西京所建称之为“官”,其余各地称“观”,越州为了显示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才将其改名为天庆观,沿用至今。
但当时的知州显然忘记了,广州有个道观也叫天庆观。
申黎庶不知道的是,建炎二年金兵围越州时,天庆观就被毁于战火,唯有广州的天庆观现存于世。
申黎庶骑驴站在天庆观前,看着观内青烟缭绕在宋代夸张的青璃飞檐之上,感叹道:“不知这天庆观的香火还能维持几年?”
众人都愣了一下,叶平甚至发出“哦?”的一声,申黎庶没听清叶平吆喝,也就装作不知道,众人随即顺着官道继续往下走。
这条官道据说在汉朝的时候就有,千年来车来车往,路面车辙不断加深,中间被一次一次铲去,如今路面已经与地面相差半米之深,加上草木遮挡,远远看去,一行人看起来就只有脑袋和驴头在草上飘忽,东南仓的库子显然得到了消息,老远看见那么大一驴头,赶紧使唤着自己的徒弟,二人匆匆忙忙跑到跟前,库子骂道:
“这他娘的狗吏,明显是不给我等活路,既然这样,老子也给你来点好喝的——忒,快把衣服收拾干净!”徒弟赶忙替库子拍打衣物上的灰尘,一边拍打着,一边心里骂道:“又不是没手,这老不死的···”
“别拍了,你眼睛瞎了,没看人过来了?”库子又骂了一句,吓得徒弟慌慌张张收手,库子看人已走近,赶忙换了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推开杂草,一步子跳进官道,拱手相迎道:
“久闻申贴司大名,今日方才见到,果然仪表堂堂啊!不知申贴司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申黎庶打量了一下库子,短跨青衣,头戴蓑帽,皮肤黝黑粗糙,体型瘦弱,看起来像个老实人,但申黎庶久居衙门,知道人不可相貌,于是瞪着眼睛,也不和他废话,道:“明知故问,速速带路。”
叶平指着库子吆喝骂道:“瞧你这刁婆子嘴脸,废话少说,快快带路!”
库子一看众人打扮,便知来者不善,心里想道:“果然和县衙的消息是一样的,申黎庶这狗日的是要拿粮仓开刀了,还好老子早有准备!”面上依旧嬉皮笑脸,吆喝着想给申黎庶牵驴,谁知手刚一碰牵绳,就被叶平一巴掌拍了下去:“你他娘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带你路就行了,申贴司的坐骑岂能被你所牵?”
叶平满脸红光,正是春风得意,好似为申黎庶牵驴是件极其光荣的事情,库子却阴阳怪气找台阶下,道:“我何德何能,敢牵申贴司的驴,不过是看您牵驴有些辛苦,手脚一定酸了,便想让您拍打一下,活动活动手腕。”
叶平又是一阵骂骂咧咧,那徒弟看情况不妙,又得到库子的眼神示意,便先跑回去准备茶水去了。
库子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草扇,又准备给申黎庶扇风,叶平哪能忍得下,一把将草扇抢走,一只手牵着驴,一只手又拼命给申黎庶扇着扇子,申黎庶凉快了,倒累的他满头大汗。
众人顺着小路走到仓前,这东南仓倒还修缮完备,院中既无杂草也无鸟粪,申黎庶装模作样夸奖了库子一番,到还让库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该查的还是得查,该抓的还是得抓,库子不会以为申黎庶夸赞了自己就放下戒备,而申黎庶也不会以为库子内务整洁就放过他,这是政治,不需要带感情。
“何伟才,东南仓存粮应为多少?”
何伟才站在一旁,翻着薄账,查后答道:“东南一场,系七乡之税,去年余粮九百一十二石,方腊围城,支了五百石出去,抛去受潮旧粮,应当还剩二百零九石。“
申黎庶嘿嘿一笑,盯着库子,道:
“二百零九石,就不知道这东南仓如今还存着多少?”
库子轻笑一声,徒弟此时早弄好了茶水,正用木盘盛了过来,库子再一一放到桌上,笑着给申黎庶敬茶:“申贴司,这库中多少存粮也不是小人说了算的,您进去一查便是,到时候是骡子是马也能拉出来遛遛,真是骡子,也该原形毕露,钞票来来往往,性命阎罗大王,小人惜命,断然不敢做这些犯事的买卖。在这收个徒弟,好生办差,守好这方圆几百步的粮仓就行了,死后也能让衙门的人抬我下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申黎庶脑海笑着端起茶杯:“是这么个理,三年的徒弟四年的作伴,收个徒弟,每日喝喝茶,田里头逛逛,度度时日,也是极好的。但申某今日来东南仓,也是例行公事,县衙南粮仓的事你也听说了,典史那么大的吏职都被下了狱,主簿要严抓粮仓一事,这可跟抓盐不一样,盐上面,上头的人也拿的多,能保人,但若是抓粮,一抓就得落一大批脑袋。”
库子又笑道:“小人做了这么多年库子,自然是晓得,不过这粮食系关人命,有寻常百姓的命,也有衙门的吏命,俗话说得好,大鬼阎王好见,小鬼流魂难缠,粮食飘得香味,连那耗子闻到都敢顶着小人的棍棒往粮食里头扎,更别说人了。“
“也对,方腊宋江两个流贼造了太多流民,眼下使劲从山东淮中往江东扎堆,但县中武备却是得当的,熙宁年来的禁军厢军少说也有把千,小鬼再难缠,也缠不过千把号提刀子的丘八,若是库子怕鬼,我便向主簿提议,直告州府,将壮城指挥营的四百号驻地设于粮仓之旁,如此,东南仓安矣。“
库子额头已经渗了些汗,却又扣了扣后背,笑道:“小人自然晓得厢军神威,厢军不成,城里还有熙宁年来的禁军,流民确实容易吓唬,草市里面插标卖子的人多得是,但就是这城隍庙的跳蚤实在难缠,小人后背全红成一片,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听说县中有家药铺,名叫‘易后清水’,里头的大夫是个好手,我徒弟与那店中助教有交,据说大夫藏着一个方子,专治跳蚤,小人腿脚不便,只能让徒弟去探探风声,谁知大夫始终不肯。小人素知贴司正是得意的时候,面子大,不知贴司回了城中,能否给小人帮个忙,求个药。”
申黎庶哈哈大笑,道:“这是自然的,本吏也知道老库子镇了东南仓数年,自然辛苦的很,我是晚辈,当该求药。”
库子这才乐开了花,盯着申黎庶的茶杯,道:“小人愚笨,与贴司相谈许久,竟忘了木杯不保温,茶也凉了,小人这就拿去换个瓷杯子来。”
申黎庶看着手中的茶杯,里面茶水满满当当,庆幸自己没有喝下,将其放在桌上,笑道:“这道不必了,东南仓的粮食素来核数,去年方腊围城,东南仓在外郭里头,自然不受兵灾,令其出粮也如数上呈,我还是清楚的。不过还有几个粮仓要查,本吏也是公务繁忙,就不在这儿待了,谢了你的好意,下次若有机会再聚——叶平,上驴;何伟才,收着账,我等去下一处。”
在场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申黎庶如此兴师动众,居然只是在这儿坐了坐就要离去,叶平还有些闷闷不乐,关傅云也露出失望的色彩,只有何伟才记得申黎庶给他说过的一句话:
“能用嘴解决的绝不用手。”
不过二人看似聊了一大堆屁话,但其中的厮杀早已经来回缠斗了几下,最终二人都做了让步,一桩交易算是达成了。
领走前,申黎庶突然勒住缰绳,向送行的库子问道:
“城外粮仓也有几处,远近不说,路最好走的是哪家,库子知道吗?”
库子笑着递上一个背囊,道:“里头装的都是些干粮,还有个肚皮水袋,贴司路上吃——路最好走的,当该为鉴湖边上的鉴湖仓罢。
等申黎庶一行人走了,库子将那杯茶水随手泼到仓外的土地上,沾了茶水的花草顿时萎靡不振,过了几天,那地上居然还秃了个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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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所用俚语,皆为宋代越州流传。
丘八一词,南朝宋时就有记载,并非明代创的词。
熙宁元年(1068)壮城指挥营四百人驻第一厢北善法寺侧。二年,禁军雄节系将第一指挥营五百人,驻第五厢秦望门。堰营、土军以及弓手队列和其他军队,本章并未提及,便不再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