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北国冰封,南国也降了一场小雪。
河水冻结,天地归为一色。
越州也寒风阵阵,卧冬的时节到了,最近在城里街上多半是农民佃户在来回奔波。
然而福延里第营的营地里,却杀声震天,训练依旧。
厢军四个营进攻鉴湖湖盗“大败而归”,申黎庶只能赶在各路监军回来之前把兵额布满,于是一次性便招募了近四百号人,第营时隔数年第一次被满编。
原来的那些老兵则被提拔任命为各队、押的队将、押正,其余人则被安插在各伍当中,作为伍长。
训练依旧是站军姿、走齐步,除此之外再让这帮兵踢踢足球,亦或射箭练刀。
幕府这边,则有条不紊的进行私盐贩卖,申黎庶还借着关系在山阴县里开设了钱庄、赌坊,接着又通过渠道,结识了一大批州府地方官员。
由于申黎庶手里不光有兵还有渠道,私盐贩卖进行的非常顺利,总算能解决兵营的军饷问题了。
这日小雪刚融,气温又降了几度,官道上全结了冰,但各处运河还能航通,寒冬并不能影响第二轮计税。
越州处两浙路交通要道上,来往上任或者被左迁的官员极多,一个月要经过越州的大官多则七起,少则两三个,县衙门得和州府衙门一起为往来官员接风洗尘,酒楼夜夜笙歌,县衙门的库存钱粮如流水般往外滚走,何伟才昨天早上清点完的账单,今天又少了十几两白银,一面要给申黎庶写最近县衙门和州府衙门发生的事情条陈,一面还得想办法把县衙门的账单窟窿补上。
“典史署的条陈看没看?昨天县衙门又打了十七两白银的水漂,新来的安典史自己补了四两,剩下的得从计税里弄点手脚,待会计的是城西七个坊的税,让秤子把砝码换成成的;等到了城外的几个里,就把砝码换成六成的。”何伟才给底下的人吩咐道,手下连忙称是。
何伟才自从跟了申黎庶后,在衙门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成了县衙门的新任贴司,管着手下四十多号大大小小的吏员,翟宜民走后,主簿为了权衡,便继续留何伟才做贴司,典史的位子则让从剡县挖来的一个贴司顶上。
新贴司名叫安和,剡县不比山阴,是个小县,城里只有城门没有城墙,但衙门制度却比山阴齐全,县六曹通通设立,贴司总管着户曹工曹,对应典史倒也轻车路熟。安和是空降而来的,知道衙门都是申黎庶的眼线,自己能依靠的只有主簿一人,便处处讨好主簿,同时尽量与同僚和睦相处,等着衙门的新知县到来。
何伟才穿过弄堂,来到两房的贴司房,拿了厚厚一本账单,便又去怡和房让人架了张大桌,烧了个炭盆烤脚,点卯结束,县衙照理开始办公,何伟才盯着秤子等吏员一一把城中居户的税给计完,桌上已堆了好十几两白银和七张钱庄的钱凭。
城里人走后,进来的就是土头土脸的乡中老佃。
“官爷,小人名叫施劳,小人昨日来过,这账上有小人登记过,您往前翻翻。”老佃揣着手,探头往桌子上瞧着,记账的书手和一旁的秤子看了何伟才一眼,何伟才点点头,二人才把账往前翻去,果然有一页账上写着施劳的名字。
“秋税齐了,转运的耗银还有太湖的两轮花石纲没结,嗯······就这些,还有一两五钱银子没算。”
“春秋两季不是都收过花石纲吗?怎么又冬天又多了一项?”
“东京的官家是你爹,爹跟儿子要钱,儿子哪有不给的道理?别管那么多,反正这税得征,我们也不知道,衙门办差的也得和你们这帮土包子一起交钱。”
书手说完,施劳从兜兜摸出几块碎银,轻轻放在桌上,这银子是他从钱庄新换的。
秤子就要一手把银子抓走,施劳立马急了:“官爷,这银子是九成银色,桥头钱庄的站柜亲自给小人说的,绝对没错。”
“钱庄说的是钱庄的,衙门说的是衙门,这是两码事,你给衙门交税又不是给钱庄交税,再说衙门大还是钱庄大?”何伟才挑起眉毛,施劳立马跳进坑里,扭扭捏捏道,“自然是衙门大。”
“那就完了,衙门大,所以衙门说了算,懂不懂?你只管安心等着,衙门自有公道。”
“六成色,这人被钱庄骗了。”秤子看完银色,拿出一杆戥子就要秤银子。这戥子是一种精密测量仪器,药店、钱庄、衙门常备,一些大钱庄或者老字号的药店都会拿乌木做戥子,显得自己高端上档次。衙门的戥子是青铜做的,上面刻度很深,显得极其精良,但越州气候潮湿,青铜外边并没有上漆,产生铜锈后精度又成了问题。
所以一般秤子都会有两把戥子,一是计税用的普通戥子,二是给衙门大人们称私房钱用的上过漆的戥子。
秤子量完,给书手说道,“都是六成银,同样的银子还得多收一两。”
“官爷,小人的银子绝对是九成银色!”施劳着急,双手情不自禁的上下捧着空气掂来掂去,最后又不由自主的抓住了何伟才,“小人求官爷多算点,小人已再也拿不出钱了,小人上下就只有这些了。”
周围的手力立马上来拉开施劳,房外排队等候的百姓探头探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何伟才厌烦似的拍拍刚刚被抓住的衣角,道:“本吏只是一个盯账的,老子又不知道到底几成银色,县衙清净之地岂能容你放肆?”
以前是小小的厅子,何伟才还乐意在这种事上掺和,想牟取小利,但眼下他已是衙门的贴司,今日只是防止衙门计税的吏员们私吞钱财,所以才在一旁盯着。
这戥子的杆子、砝码、托盘,甚至连吊绳都做过手脚,看似简简单单称量银子的这道程序,纳税人至少得多缴纳三成的钱,加上衙门故意少算银色,一个佃户至少得交出多于税收一倍的税额,另外虽然铜钱流通,但市场流通铜钱成色不一,难以计算,衙门为了方便,便通通只收银子。
于是佃户们把家中存粮运进城,先得去粮店卖成铜钱,在得去趟钱庄,把铜钱换成银子,其中粮店钱庄的戥子秤子又得动点手脚,原本值五两银子的粮,粮店只兑出四两银子的铜钱给佃户,佃户拿着这些成色不一的铜钱再去一趟钱庄,换来的只有成银色的二两银子,脚还没进衙门,身上的钱就已经缩水缩了一多半了。
手力们就在旁边提着棍子站着,谁也没有可怜施劳,书手轻车熟路的“啪啪”拨动着算盘,最后计好施劳该上交的税钱,“再补一两三钱的银子。”施劳看周围手力一脸严肃,周围门窗都被挡上了,何伟才脚下的炭盆还烧的旺盛,哀叹一气后又从兜兜摸出来几块碎银,秤子一把手拿走,飞快地一称,施劳看都没看清,秤子就已经报数了。
“足数了,多了一点,给你算一剪刀。”
书手头也不抬的记下账,一旁的吏员拿出剪刀对着碎银一角轻轻一剪,剪下半个小拇指指甲大的那么一小块,交给施劳,施劳拿到钱,秤子把税钱亲自用纸包好放在钱柜里,同时书手也写好了收条,递给了施劳,算是他在第二轮计税当中交足了钱。
何伟才静静看着施劳,见他收好收条,眼睛愣着手中一点余银呆了好一会儿,神色一会轻松一会儿凝重,最终眉头舒展开来,舒了一口长气。年底了,今年的税都缴纳完毕,可以暂时休息一段时日,好好能过个年了,但过完年,又要赶在来年清明前把第二年的税款预交一半,还要防着东京城里的官家时不时来了兴趣再来征收几轮花石纲,一年到头辛苦劳作只能混个饱饭。
申黎庶先前在衙门的时候也干过这种盯账的事情,但他也无能为力,封建社会,田税是国家赋税的大头,上层人要过得富贵,下层的百姓们就只能多出点血,衙门也并非要刻意少算银色,而是因为书手秤子收好钱后还得给县衙门的钱账缴纳,钱账还得在里面分成很多份,什么转运钱,花石纲的运石钱,保养钱,这些钱衙门拿不出来,只能摊在税里面,让这些小农来填窟窿。
如若不这样,自己拿不到钱不说,这窟窿越往上就会越大,知县没弄清楚税钱知县就得背锅下狱,知州没弄清楚知州就得背锅下狱,转运使没搞清楚自己也得下狱,所以只能由底层小吏承担责任,千难万难也要背这口黑锅。
京城里的大人们只管自己舒服,所有累活脏活只能由地方上的小吏来办,所有的血只能由田间的百姓们来出。
“世道如此啊······”身处体系之中,他也身不由己,何伟才叹叹气,要是今日换做自己的二哥会怎么做?
最终何伟才摇摇头,给手下们吩咐道,“好好办差,别有一点差错,税款上出了问题,麻烦大着呢,都长点心。”嘱咐完,房门打开,又进来一个憨厚的老农,何伟才则跟在施劳身后出去了。等出门后,何伟才一把拽走施劳,在一个没人的角落,何伟才从衣兜里摸出一块碎银,拍在了施劳的左手里。
“这钱拿去讨活,休要告诉别人是县衙门的人给你的,倘若传了出去,衙门手力们一定抓你到狱子,届时你全家都保不住,家中老小通通得下狱受苦,你明白了吗?”何伟才凶神恶煞冲着施劳说道,施劳木讷的点点头,何伟才又道,“这钱也不是我的,是福延里的第营营将的钱,若要报恩,你就让你家中男丁去营投军,切莫走漏消息。”
施劳看着何伟才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举起两只手掌,右手手掌原本捏着半个小拇指大小的碎银,他手大,篡不住,估计在出房门就已经丢在了地上,左手则是有半根手指大的银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一朵雪花落在施劳手中的银子上面,瞬间就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