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一个暑假,小波已经作好打算,东到沿海,打工赚钱。何军较有经验,家人多在浙江谋生,往年寒暑假也常去与亲人相聚。正好有个表哥在那边打工,好几次打电话过来,喊他去玩,如果有做暑期工的打算,也可以顺道进厂打工。小波不做过多思索,便随何军一起到奔向东方。
长三角较珠三角近一些,此行还有另一个同学陆思宇同路。陆思宇喜欢做背包客,又称驴友,准备沿着铁路线,作自在行走的旅行,有点像《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扮演的那个角色,漂泊无根的浪子,每到一地不落脚,只游历,简单游完后漂到另一地,候鸟一样自由迁徙,潇洒且逍遥。
往东的火车再次驶开,是一班红皮空调车,这条线早已没有绿皮车。特别向着沿海发达之地,在酷热之夏,少有人愿意忍受绿皮车的简陋。在盛夏的酷暑里跑到沿海去打工,原本是一种煎熬。
好在红皮车里环境好的不是一星半点,洁白的纱巾披在蓝色的呢绒布料上,甚至有股淡淡的清香。走道上的人少了,更没有人把吐出来的爪子果壳铺地,挤在车厢两头抽烟,把臭气熏天的双脚架在座位上,甚至是睡到座位下去,像一具尸体伏在太平间的格栅里。当然最重要的是有空调,26度的温度是真实的室内温度,小波正巧在出风口正下风,像股雨云腾绕于发际,甚至还有些冷呢。
长途旅行往往甚是无聊,于是有人打牌,玩手提电脑,手机,打游戏,聊天。因为火车直达,同行三人不用担心过站,不用操心转车,可以毫无顾忌地休息、聊天。
三人打了一会纸牌,之后小波看了会书,这次因为有两个同伴,书是看不长的。旅途有伴也不会那么枯燥,却也不能静心。在几人胡乱折腾了一阵后,安静休息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陆思宇百无聊赖,打开话匣子。
“何军,浙江那地方你熟吗,都有哪些地方是值得去的。”
何军笑笑,“你问我是问错了人。虽然我家人在那边,但我自己呆得时间真不长,又要么是在干活,要么是走亲戚串门,总共也去不了几个地方。”
“唉,真没意思,那打工呢,准备要做什么。”
“不知道,到那边再说吧,也就是进厂做做普工,在生产线上装配零件,卖卖苦力吧。”
“真没劲,到了一个地方为什么不认真玩玩呢。”
“我们哪能学你啊,家里头也不指着你赚钱,路都给你铺好了。”
“我也不是什么富二代,别把我想得那么自在,日后不还是要出去找工作,当打工仔,听人使唤。”
“你就得了吧。”
“话说,现在工作可不好找,今年就业形势比去年差多了。”
“不是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嘛,估计往后,工作更不好找。”
“可不是嘛,毕业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工作总共也就那么几个,经济也不会一直这么高速发展。”
“但我听说,有些地方,传销闹得厉害,你那哥们靠谱吗。”
“现在传销是厉害,可以也想太多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表哥,总不能害自己亲戚吧。”
“那可说不定。”
几人胡侃闲聊,聊就业形势,聊一些最近的时事政治,聊上大学前的趣事,聊陆思宇的旅游见闻。天南地北,就为了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三个人兀自侃天说地,邻座也凑过来,自荐加入座谈会,他望着小波说:
“你们是J省的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口音啊,我就觉得特别熟悉。”
“那巧了,我也是。”几番话互报家门,原来是T大的博士毕业生刘洋,出身国内响当当的名校,此行也正是准备到沿海找工作。
何军继续刚才的谈话,“现在的就业形势越来越不好了,今年我们学校只签了百分之七十,每年毕业五百多万大学生,有许多人找不到工作呢。理工科的还好,文史类的专业就更不用讲了。”
何军转过头来问刘洋,“你是名牌大学的,找工作应该很容易吧。”
“那也不容易,之前在学校几个招聘会上看了几家单位,在大学本省吧,工资太低,又处处得靠关系,我一个名牌大学博士生,居然只能给到几千,少得可怜,又有一些老国企,论资排辈的,更加乌烟瘴气,不好混,没前途,要么是些小公司,没福利也不好,挑来挑去,也没几个好单位,这次就准备到江浙了,先去杭州、苏锡常,要么上海,就是担心生活压力大,不行再跑北京、深圳、广州。”
“跟我们比,你好歹也是社会精英啊,你这样说,我们不得撞墙去。”
“没事,都得想开,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有的,总不会饿死。”
“诶,你读研是啥样的,我也想考研呢,名牌大学里录取线高吗?”
“那不凑巧,我是保研的,实话说吧,我是我们县的高考榜眼,与状元就差了两分,进T大已经是屈才了,当时为此,县里也奖了十来万,也算是享受了一阵人前风光。”
“不愧是高材生,那你读研是什么样的,听说硕士容易,博士出来可难了。”
“我还是比较容易的。硕士要出来比较容易,多请老师喝几顿小酒,吃几顿饭,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有博士论文花了些工夫,但也还好,到处摘一摘剪一剪,也就糊弄过去了。恰好我那导师原本就是老乡,关系有点好,帮了我挺多,所以这关也就过去了。况且本校对保研的学生比较宽厚,博士文凭说没那么难了。”
“真牛,你算是人中龙凤,各方面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几个都是混一张文凭,一年过去了,感觉就没学到什么。”
“谁不一样呢,我大学四年书也没认真念,光顾着打游戏了,但成绩也还过得去。读研究生,更轻快,天天打游戏,魔兽多塔和几个朋友一起打到手疼,所以整个大学,除了论文和文凭,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他的轻描淡写,让同行几人再添仰慕之情,小波也多了几分疑惑和好奇。
“诶,名牌大学的生活条件怎样,总比我们这种小学校好多了吧。”
“在钱上面还好吧,我们学校经费比较多,每个博士生每个月至少有九百的生活费,加上跟老师做课题的收入,一千几肯定没问题,吃穿不用愁,不过太闷了,你也知道,理工科,到了博士,女的基本就都是剩女了,长的基本可能么是侏罗纪恐龙,要是漂亮些的,非社会精英不嫁,鼻子翘上天了,更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屌丝了,我这几年研究生,加上本科,念了足足有九年啊,人都快被逼疯了,我现在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房子,车子,女人。什么工作性质,为社会做贡献统统不管了,哪个公司给的薪水高,待遇好,我就去哪里。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
听到这,小波心里有点幻灭,一种神圣向往不再,精神、诗意不再。或许这就是现实的面目,我们在商业文化下,再高贵的精神与理想都必须像现实屈服。何况,北岛说,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都已经是十余年的事了。
旅途一行,在一些无所事事、一地鸡毛的闲言碎语中结束,终点到了杭州市火车站。从火车站下车后,几人分道扬镳,旅游的旅游,找工作的找工作,各奔西东。
由于何军的表哥并没有来火车接送,何军、牛小波两人只能按照指示,先从火车站外找到一辆公交车站,再找到既定路线的公交车,与何军的表哥会面。
刚在公交车站下车,迎面走来何军正是表哥李超。三人闲话少叙,接了头就再上了一趟车,来到一处偏僻的郊区。这可以说是小波认为的最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有许多废弃的厂房,店铺、卡车、农用车,零乱的油漆大字,碎石铺地,正在走向城市的边缘。
几人步行了一段路,何军开门见山,问他表哥有没有比较好的暑期工,李超说,“你算是找对人了。上别人那里,今年就等于白来一趟,经济形势不好,但在我这有熟人,包你能赚钱。”
沿途李超也开始分析起现在的就业情况,“你说现在全国每年毕业几百万大学生,社会哪有那么多就业岗位啊。而且大多数都是技术蓝领岗位,这大学生能做吗,做不了啊,对吧,跟岗位又不匹配,出来都是白纸一张,能力没有,还得从基础做起。”
“说难听点,一毕业就等于失业,起步的工作,也大多是没有多少发展前景的工作,跟个农民工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呢。工作不好找不说,薪水也只有两三千块,做十年打工仔都不一定能买到一辆车子,做一辈子在大城市买不了一套房子。”
晓波和何军虽然对当前的就业形势和现实有所了解,知道李超所言虽有不少实话,可未免过于消极,像李超这样贬抑,心里也有些颓丧。除了应声附和,却也说不出什么。然后,李超讲到,要说发财,也有方法,买彩票算一个,但那要运气,普通人谁有那运气,赌球炒股也就图个乐,玩玩还可以,想赚钱那是不可能的,都是庄家坑散户的把戏,傍大款富婆那是瞎想,搞不好,几个项目玩下来,人身体都残了。全是看天吃饭,都不靠谱。
看他说的越来越没边没沿,两人已经不耐烦,想终止话题,就说那这里没什么好工作找,我们就玩一玩,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超赶紧说,“兄弟,你别急啊,不瞒你说,现在我们手里就有一个项目,很好的创业项目,已经做出门路来了,你们两个只要交一点会费,就能加入。”在他的话语中,两人已经有所警觉,这很有可能是一个传销组织啊,但路已经走得远了,田周是片茫茫的旷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啊,就这样与表哥分手,又能到哪里去呢。
路是越走越偏,就感觉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两人心里渐渐笃定,可仍然存有一丝侥幸。前面就到了,因为我们是小的创业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远看确实是一片围墙圈起来的大厂房,还有办公楼,可近了看,才认识到这里早已被废弃,看不到什么人影子。
三个人来到大铁门前,敲了敲铁杠,里面摸出人来开门。来的人有两个,一高瘦,一矮胖,李超对两人介绍说是准备一起进厂打工的朋友,对小他们介绍说是一起创业的合伙人,进去之后,门就被锁死。断了归路。两个人,势单力薄,根本无处可逃。小波两人被左右夹裹着上了楼,两人确信自己掉进了陷阱,跟着到了贼窝。
在这样的环境下,小波只能尽量保持镇定,不轻举妄动,以待时机。最后两人被送进了四楼的“集中营”,真可以说是室徒四壁,环堵萧然。然后看到眼前一起被关的五六个人,脸上没有生气。
这里生活比较简单,为了专心创业,东西我们先保存一下。
然后两人的手机和身上物品就被收缴一光。
之后就被关押起来。之后几天,小波就只能像坐牢一样关在里面,暗无天日,时间凝固了。
然后吃牢饭,每天两顿,每餐只有清水煮白菜,白饭,只有偶尔看到同伴会奖励一个鸡蛋。
然后慢慢开始洗脑。大家先想清楚,我们是准备一起来创业,只要大家把以前的一些错误观点,错误态度扭转过来,正式入会之后,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不会害大家。来这里,肯定不是一件坏事。
然后有每天的励志语录。
“今天睡地铺,明天当老板。要是赚不到钱我们还会呆在这里吗?我们的亲戚朋友上总了要是没有保底工资他们不会说出来吗?难道我们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聪明?”
然后来几个所谓的传销老总,扮演成功人士。每次来讲课都穿着西装,豪车,戴着大金链子,还有整叠的百元大钞,张嘴就是自己上总了有车了有房了。
作为表哥的特训对象,何军经常被表哥叫出去单独训话。
我问他,他们对他说了一些什么。
何军说没什么,只要他找家里的父母交齐会费,就能早点放他出去自由行动。有他的帮助,就能早日上总,飞黄腾达。
可这是真是假呢,何军还保持了理智,我当然不信。
洗脑训话日复一日,但小波心里却一天急似一天,照这样下去,如果真得被困个一两个月,即使能脱身,也赚不到一分钱。若是困到开学,搞不好整个学业、整个人生都要被毁在这里。但目前这个地方就是一个监牢,他必须想着如何去越狱,甚至从何军逐渐摇摆不定的态度中,判断何军是否能完全信认。
小波只能利用一些监视人走开的时间,观察这栋烂尾楼附近的情况,他的心里慢慢有了一个粗浅的计划。他往办公楼的窗外看过,这栋办公楼总共也只有五层,楼的背面有靠着围墙,围墙上沿大约在一二楼的窗户下面。意味着,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在人少的时候,冲到二楼的窗前,跳出围墙。虽然一层半的距离有点高度,但小波的经验让他判断正是这种高度让监视的人不会跳墙来追,而且自己跳下去也不会受伤,可以继续跑直到逃离。
他试探性地问了何军,我们一起逃出去吧,怎么能出去呢。
跳下去呗。
你开玩笑吧,就在这里呆着吧,何军有他表哥的优待,有时手机都会还给他玩一阵,显然何军并没有那么强烈的逃跑意志。
小波考虑清楚,自己先出去,到时再找人来救。在每天下午的一段时间,楼里的人都会聚在一起聊天,门是开着的,正是最好的逃跑机会。小波看准时机,先挪到门口,观察几人的动向,正好在一个角落里聊天,全无防备。小波立马蹬起大步,冲向二楼楼梯的窗子,窗口的玻璃也是碎的,小波直接爬上窗口,从窗口扑通跳了下去。虽然不算高,但刚落地时,还是感觉五脏六腑像被震碎了一般,地上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的地面,有此擦伤,但庆幸没有伤到筋骨。
果然,由于事发突然,追来的人反应慢了不少,等他跳到窗外之时,也没有追过来。小波没时间调整,就沿着一条小道狂奔起来。凭着生存意念一直奔跑,直到认为安全之时,才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休息了大约一刻多钟,喘匀了气,他才感到自己像劫后余生一样,重新回到了人间,获得了自由。
他挣扎着起来,拖着酸痛的两条腿,这才感叹,大地白茫茫真干净,这地方人烟稀少,要先找到一个有人气的地方,先报警。他举目四望,找了一个看起来像街市的方向,终于来到了一个小集市。想找人借电话,可碰到几个都不敢借,生怕被骗。
直到看到一个公用电话超市,直接拨打了110,可与警察沟通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确定传销场所位于何处。只能与小卖部的店员沟通之后,确认自己所处的方位,然后先让警察来到这个电话超市。一刻多钟,终于与警察接上了头。可此时天色已经入夜,白天辨别方位已经是件难事,此时是难上加难。
在他的描述里,很难确认自己被困的地方,还好本地一个熟悉地域的老人愿意帮忙,然后一起坐上警车,向着自己认为的大致方位,加上老人的猜测,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了那栋破旧的厂房。
小波说,我的同学何军还在里面,要赶紧救他出来。警察冲了进去,但最后还是扑了个空。距离晓波逃开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窝点的传销人员已经全部转移,当然包括他的同学。
何军怎么样了,不知道,感觉像一场梦境。在这时,小波才能在回警局的路上,说明自己的情况,大学生出来打暑期工,落入传销陷阱,如今身无分文。
到了警局,录了笔录,还详细描述了传销团伙的信息,把这些人的特征之类留下线索,但小波只能交待何军的电话号码,只知道他那个同学叫李超,描绘几个人的相貌特征,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了。
警局的人很关照,买了盒饭和泡面,小波吃了盒饭,带了泡面,另外还给了一点钱,让小波先回去。
小波走出警局,顿感天地之下,似无自己容身之地,现在又往何处去呢。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不能回去,还是得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份工作,不求赚到多少钱,至少要维持自己的生计,赚足回学校的路费,并且把警局借的钱还掉。
靠着剩下的钱和泡面,小波支撑了三天,这三天只喝自来水,只吃用热水泡的袋装面。
四处奔走,到城市的各种人才市场,寻找各式招工广告,去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只要肯用他,什么工作都行。
他更多了几个心眼,看招聘广告之时,留意一些疑点,终于还算幸运,找到了一份在快递公司里当搬运工的工作,颇为庆幸,而且公司知道他的情况,还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让他不至于饿死。
工作简单重复,小波个子不高,但农村出身的禀赋却还能支撑这些繁重的体力劳动,只是因为小波过分卖力,总有此小的擦伤,每日磨损,肩上手上都起了水泡,甚至有些地方溃烂了,不得不找些药膏来擦。
到晚上,和几个人一起挤在十几平米的劳工宿舍。夏天天热,酷暑难耐,小波每日累得倒头就睡,一个多月的搬运工生活,真是辛苦难熬,但好在一切顺利。小波除掉买回学校的车票,还掉警察大哥的钱,吃饭等,打给家里的电话费,还剩下了一千多块。
从警局出来后,小波每周用电话向家里人报平安,绝口不提传销的事,就把这次的事当成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吧,让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他还是惋惜何军没能逃掉,只能自我安慰,毕竟有他表哥在,人身安全应该能得到保证,只是这么久没有消息,怕是再也回不到学校了
在这次遇险后,让小波也在深入思考传销为何如此猖獗。其实传销不过是一个由弱者、社会底层人构成的层层剥削的金字塔,从一个顶点无限延伸,即所谓董事长到最底层的会员,一级连着一级,一条线发展出无数支线。财富由底层层层累积,层层聚敛,不劳而获。劫贫造富,通过多少人的牺牲制造出一个超级富豪,跟邪教的组织架构也有些相似。
而之所以能有如此多的人掉进这个陷阱,因为这是在无数底层人之间构造的一个神话,让没有多少生存技能,没有多少文化素质的人沉溺于快速创造财富的幻想,因为相比寻常的正道,他似乎更快捷,更能不劳而获,这也成了传销生根芽的土壤。
之后,经过反复侦查,收集线索,还是查获了这个传销窝点,何军获救了,但令人遗憾的是,此时已经走过了四个月时间,何军因此没能赶到学校报到,缺课达长达两个月之久,最后被学校开除,何军反复求情,但开除的规定已经作出,无法挽回,何军终于成为传销的牺牲品,他的大学生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