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赵戬归来,一脸风尘仆仆,却掩不住满脸兴奋。
他的脸上几乎就写着三个字:计划通!
赵戬马不停蹄地面见耿临,回禀出使结果。
虽不清楚他此行收获如何,杨信却听到些消息,公孙瑁手底下的将领已得将令,全军休整,申时开拔。
“申时?不太对劲啊”他疑惑道。
“晚了些。”杨黥也附和道。
申时,约莫是下午三到五点间。
换句话说,若和鲜卑接战,一时难分胜负,天就要黑了。
而一旦天黑,就得偃旗收兵。
须知,大规模作战时,夜战是要着力避免的。
原因很简单,古代军队没有夜视装备,指挥手段落后,兵员素质有限,根本难以维系大规模的夜战。在夜间与敌混战,自己人互砍的概率怕并不比敌人低,加上互相践踏,跌落沟谷等状况,战损比很不划算。
换句话说,夜战就是“七伤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行的夜战,是集结少股精锐,在优良将领和严明军纪的双保险下,夜间骚扰、奇袭、放火,给敌方造成混乱。
不是杨信轻视公孙瑁,他麾下的部众,和真正精锐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此外,还有一点他很在意。
“扶余军整整两万人,他们会有什么动作?是合击,还是”杨信揉了揉眉头。
他觉得不对劲。
耿临、徐荣、赵岐等人的尿性,他可是了若指掌的。
这几位,个个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走一步谋十步的老阴比,也个个都是胃口巨大,走道上不捡钱就算丢的主,绝不可能给他人做嫁衣裳的。
不多时,徐荣也得令而回,将杨信、杨黥、赵戬等中层将领召入帐中。
他先宣布了一项人事任命。
“上一战中,以子誓部的斩获最多,是首功,故子誓升屯长,空出的队率一职,则给义守。”徐荣神色泰然,慢条斯理道,,“我已禀报府君,府君大人也同意了。”
“屯长?”杨信微微一呆。
其余诸将闻言,虽神色稍变,却都无异议,出言恭喜。
原因无他,杨信的战绩的确亮眼,实在无可辩驳。更何况,高顺、张猛、鲍出都是他的家将,他们的显赫功勋,同样也可划归杨信。
有如此战功压底,杨信当个屯长自是绰绰有余。
“谢大人提拔!”杨信领命下拜,心中则暗暗盘算。
升屯长了?
换言之,按如今架构,他麾下有一百人,分为两队,各五十人,队率分别是徐牧、杨黥。有徐牧、杨黥为队率,麾下部众也大多是熟识,杨信自然避免了兵不知将,将不识兵的窘境。
他心中很奇怪。
徐荣整支部曲也才两百余人,如今,杨信已统领了近一半,且都是中坚力量,可称“王牌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两什甲士,一什甲骑,杨信对这整支部曲的掌控,已达到极高程度。
这唱的是哪一出?
怎么有种托付后事的感觉?
杨信暗骂自己乌鸦嘴,却很是不解。
接下来,议题则是战事。
“府君大人的计划,是在鲜卑人攻打扶余营寨时,自后方杀出,两面夹击,一举克敌制胜。”徐荣描述着作战计划。
“嗯?”杨信闻言一愣,疑惑道,“军候大人,咱们又不能未卜先知,鲜卑人何时出战,甚至是否出战,这并非我等能够掌握的吧?”
“谁说不能的?”赵戬故作高深,脸上写着“快问我”。
“何解?”杨信问道。
“只需让扶余人卖个破绽,鲜卑大军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赵戬道。
“破绽?”杨信皱眉,愈发疑惑。
赵戬笑笑,将整个计划全盘道来。
“府君大人略不世出,我等不及也”杨信颔首,问出最后一个疑惑,“不过,扶余人肯配合么?虽是做戏,但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扶余人若扛不住,恐怕会弄假成真,乃至于一败涂地。”
“尉仇台不想配合,也得配合。”赵戬笑了,如同一只偷到鸡的小狐狸,“因为,他正面临着灭顶之灾。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正面临灭顶之灾”
“怎么回事?”杨信再问。
赵戬将摇头晃脑,将用锤头脑袋做文章的事情也和盘托出。
杨信听完,也禁不住拍案叫绝:“府君大人算无遗策,真乃神人也!”
这可不是拍马屁,而是他的真心话。
杨信暗道:不愧是老阴比,谋划环环相扣,手段滴水不漏,对上的鲜卑人、扶余人,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不过,此计要实施,需在申时以后,留给我们的时间就不多了”徐荣继续道,“府君大人的想法,是要速战速决,在天黑前结束战斗。”
“天黑前?”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急进。
徐荣唇角浮起笑意,望向杨信:“为了这一目的,子誓,我会将一项艰难任务交予你。”
“军候请说,我必全力而为。”杨信不敢怠慢,昂然道。
“子誓,此战中,我还是将两什甲士拨与你,你领着一屯人马,负责中军突击。”徐荣沉声道,“你需尽快凿穿敌阵,斩杀素利,若是不能,也要重创他,令他丧失指挥能力。若你能功成,则敌军必乱,自然就能速胜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杨信道:“怎么样,有这胆子吗?”
杨信朗然一笑:“蹈锋饮血,搴旗取将,固我所欲也!”
申时中。
炊烟袅袅。
无论是鲜卑人,抑或扶余人,双方都在埋锅造饭。
这时代的人,一天要吃两顿饭,一为朝食,在上午九点左右一为哺食,又叫飧,一般在下午四点左右。故说文有言:“哺,申时食也。”
素利坐于营中,面色不太好看。
他当然不是在等饭点,而是在思考,思考破敌之策。
几日下来,没能击溃扶余人,素利很是头痛。
扶余人的战力乏善可陈,可毕竟人多势众,更是深谙深沟坚垒的防御之法,处处防御,只守不攻。素利连番猛攻,虽每次都能有所斩获,却始终未能击垮对方。
“虽然扶余人士气低落,可再耽搁下去,我方士气怕也要下滑了”素利轻抚下巴,感觉很棘手。
如今,他希望尉仇台能来主动媾和。
这时,一名汉人文士掀帘而入。
他名孙宽,是素利的军师。此人本是北海国一小吏,因事犯法北逃辽东,又被素利所掳,就干脆投奔对方,当了他的军师。
“大喜,大喜!”孙宽冲入营帐,满脸狂喜,“大人请即刻出兵,扶余人营啸了!”
“营啸?”素利闻言,霍地起身,“还是大白天,怎么会营啸?”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帐外走去。
也难怪素利心存疑虑。
营啸,又称“夜惊”,一般都发生在夜晚。
在久战的军营之中,士卒疲惫,精神紧张,更因朝不保夕,积累了巨大压力。这时,整座军营就如同一个火药桶,一点火星,就有可能引起炸营。
在那时候,仅仅是一名士卒噩梦时的尖叫,就有可能令所有人陷入癫狂,自相残杀。
但现在还是大白天。
“大人,请看。”孙宽指着远处,有火光滔天,“十有八九,是扶余人在埋锅做饭时,不慎失火了。扶余人纪律不严,又被我鲜卑勇士连番打击,故士气低落,风声鹤唳。而今营中失火,士卒恐惧,自然就引发了营啸。”
素利陷入思考。
孙宽则连声催促:“大人,机不可失!”
素利稍一犹豫,立刻下定决心。
他确信,这不会是陷阱。
若扶余人士气高昂,假装“营啸”或许有效但而今,扶余人士气低落,若是假装营啸,很有可能引发士卒恐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
何况,若是陷阱,扶余人就必须留有后手。如今他们早已黔驴技穷,汉军又远在千里之外,能有什么后手?
呜
号角声响起,鲜卑人大军发动猛攻。
铁骑如潮!
辽山中,徐荣盘膝而坐,听得号角声,唇角浮起笑意:“上钩了”
嗖!嗖!嗖!
箭破长空,像是夏日突来的雷阵雨,声势磅礴。
斜阳下,铁骑汹涌奔腾,似长河大潮,马上的控弦之士骑射连连,裹挟着骇人心神的啸鸣,漫天箭矢疯狂洒落。
箭如雨下!
一轮骑射过后,“咄咄”闷响不绝于耳,整个营垒都被镀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箭尾”,血花飞溅,哀嚎四起。
那一根根从天而降的箭矢,都是坚硬且强悍,轻易穿透帐篷,扎进栅栏,甚至能深入大地,杀伤力相当惊人。
这正是素利的天赋,“筱簵之箭”的效果。
筱簵之箭,可强化箭矢,令之锋利强硬,坚固难折。此等天赋,配合上鲜卑一族强健有力的角端弓,实乃收割性命的利器,杀机毕露,无往不利。
几轮箭雨,营垒中的扶余人惨呼连连,一时苦不堪言。
就在不远处,一处矮小山脊处,茂密林木之间,有十余人遥望战局,冷眼旁观。
徐荣领头当先,身边跟着杨信、徐牧、赵戬、杨黥等人。
大战在即,徐荣带了麾下将领旁观,也好知己知彼。
“素利果然上当了!”眼见得计,赵戬也眉开眼笑,“他自以为抓住战机,殊不知,这是府君大人的请君入瓮。”
他献予尉仇台的计谋,正是诱敌之计。
尉仇台假装营啸,勾引鲜卑人主动出击,待两军鏖战,汉军可自后方杀入,两面夹击鲜卑人,鲜卑人必败无疑。
徐荣更有城府,一脸宠辱不惊,忽对杨信道:“子誓,说说你对此战的看法。”
考较么?
杨信心中一动,侃侃而谈道:“弥加擅突击,素利则擅远射。依我看,虽是以步战骑,但对付素利时,重兵突进,贴身肉搏,反而更有奇效。”
徐荣颔首,继续问道:“那扶余人呢?”
“什么?”杨信闻言,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是,”徐荣不由笑了,解释道,“若扶余人主动进攻,你会怎么应对?”
这一问,让杨信更加发蒙。
他又不傻,自然清楚,徐荣绝不可能抱有将扶余人也一锅端的念头。毕竟,吃掉鲜卑人就已经很难了。
这也是一种考较。
但考较这个,其用意是什么?
杨信念头几闪,当即道:“若扶余人敢来,我的想法,是避其锋芒,击其侧翼。”
“好!”徐荣闻言,重重点头,面露赞赏,“昔年,前夫余王夫台带兵两万侵略玄菟,就是被前太守公孙琙以此法击败的。”
“妙计!”
杨黥、徐牧等人稍慢一拍,很快想通关窍,纷纷出言赞同。
他们也看出了扶余军的缺陷。
扶余人虽号称“两万大军”,也的确有两万人,但仅位于中军的四五千人训练有素,可称“精锐”。其余的的部众,嗯,称“乌合之众”似乎有点侮辱人,杨信愿意亲切地称之为“气氛组”。
扶余营垒中,鲜卑人几轮箭矢下来,那群人的战斗素养已是暴露无遗。他们不识兵法,没有纪律,完全是一盘散沙,甚至连寻找掩体和遮蔽物都不知道,只懂伏地哀嚎。
故而,若与扶余人交战,杨信的战术,则是先击其充场面壮声势的侧翼,让溃军去扰乱中军阵型,即可一战功成。
其余人正是明白了杨信的用意,才会点头赞同。
“我也能放心的”徐荣连连颔首,暗道。
众人谈笑间,战况陷入僵持。
鲜卑人突破营门,已深入扶余营垒,后方依旧骑射,前锋则改用弯刀长矛,横冲直撞,大砍大杀。
但扶余一方,依旧是那五千精锐固守,依托着营垒,节节防御。
鲜卑人兵锋虽锐,但冲入营垒后,却立刻如陷入泥淖,一时举步维艰。
时间流逝,战况依旧焦灼。
“恐怕,素利已意识到不对了。”徐荣冷冷一笑,“营啸的是后阵部众,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多他不多,少他不少。而扶余人的五千精锐,皆固守本阵,可是丝毫未乱。不过,他骑虎难下,即便此时想退,一时也退不下来的。”
“大人,机不可失!”赵戬有些性急,赶忙道。
以杨信为首,所有人都跃跃欲试。
“走,回去禀报府君大人,”徐荣凛然一笑,挥手道,“轮到咱们上场了”
“是!”
众人应和,战意昂扬。
两军阵前,沙尘滚滚,喊杀声震天!
而鲜卑军阵的后方,寂寥无声中,汉军已悄然集结。依旧是徐荣为先锋,杨信为先锋中坚,如同一记千年杀,悄无声息地捅向鲜卑人的后庭。
此时,鲜卑骑士深陷营垒,处处杀成一团,根本无人顾及后方。
“混元。”徐荣右手抬起,混沌之气腾起,如雾如云,幽幽扩散,席卷八方。
灰雾弥散,笼罩全军。
杨信立于中央,可见混沌之气渐渐合拢,如乌云盖地,将整支大军完全淹没。
一刹那,这整支军队浑然一体,似化作了一头无面无相,无形无状的混沌,看似至柔,实则至坚,将摧垮碾碎面前横亘的所有一切,所向无前。
杨信沉默着,有些出神。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思考人生。
他怀疑,自己的天命“烛九阴”,是来自“穿越者”的独特身份。他也怀疑,烛九阴为“时之神祇”,是时光的操弄者,若自己改变历史,自身能力则会成长。
杨信曾想了许多方案。
甚至,他还想过,自己可腐化刘备,让他提前“继续奏乐继续舞”,直接嫖到失联,世间就少了一昭烈皇帝或者,自己能当张角背后的男人,借着先知先觉,给他出谋划策,乃至让黄天立起来。
可这些时日,在来往的奔袭中,他看到边郡的尸骸累累,看到百姓的流离失所,看到失去妻儿的丈夫,看到失去父母的孩童,看到冻毙路边的婴儿,看到一张张麻木不仁的面容
杨信深受触动。
正因为他是时光的逆旅者,他更清楚,灾难远没有结束,甚至,都还没开始。接下来,有黄巾起义,有军阀混战,即便在三国一统后,却还有五胡乱华!
自己能做什么?
说实话,真的不多。
譬如“五胡乱华”,那都是一百多年后的事情,到那时候,自己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但是,但是
“杀!”
赵戬的“不挟”已然展开,徐荣的军令响起,传入脑中。
但是!
杨信凛然一笑,淡淡道:“有一分光,就发一分热。”
一刹那,他身如琉璃,通体大放光明!
这是真正的衔烛!
阵前。
“再冲一次,”素利策马扬鞭,大声咆哮,“再冲一次,扶余人就垮了”
他言之凿凿,心里则很清楚,即便再冲三五次,扶余人也不会垮。
可眼下,却着实有些骑虎难下,素利只能寄希望于扶余人士气低落,等自己再冲几次后,因承受不住而崩溃。
“啊”
“敌袭,敌袭啊”
却在这时,后方传来凄厉惨叫。
有人偷袭?在抄我后路?
素利眼神一凛,猛地转头。
后方,一团晦暗混沌正汹涌而来!
混沌凶猛,如同一道自山巅奔涌而下的滚滚浊流,其势汹涌澎湃,难以阻挡。混沌军阵所向,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在鲜卑骑阵上撕下一大块肉来,吞咽了无数鲜卑骑士,却无一人能逃出。
“徐荣?”素利和徐荣是老对手的,哪会认不出对方?
他的脑袋一时宕机:徐荣不是正和弥加对峙吗?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后方?
脑中一时浮起无数疑问。
不过,素利反应很快,就准备下达命令,转身应敌。
但他注意到什么,表情又是一僵。
“那可不是混元,那究竟是什么?”素利惊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