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师谋随简如舒一道,刚走出大门,见门口怵着一小厮,低垂着头,两臂耷拉,双腿有些瑟瑟发抖,却不敢挪动丝毫。
那小厮是工师家雇的鲜虞牧民,昨日神秘大兽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叼走了一匹战马。
工师谋管理战马事宜,自然认得此人,因而稍稍驻足,问了他一句:“昨日可曾瞧见大兽的模样?”
“未……未曾瞧见!”那小厮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连连打起哆嗦,言辞断断续续。
“算了,回去罢!”工师谋瞧着他这模样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便甩了甩手。
“多……谢……多谢少主!多谢少主!”那小厮免了一顿责罚,喜出望外,这才用衣袖拭去已经渍了一脸的虚汗,然后连连哈腰鞠躬,退离了工师府。
工师谋瞅着小厮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眼前的高都城此时虽还不算热闹,菜市酒楼也断断续续传来了吆喝声。
就在他愣神之际,简如舒已经赶来了马车。
工师谋翻身上车,沿着笔直的官道往城外缓缓移动。
由于木材匮乏,高都城鳞次栉比的建筑鲜有木质结构,而是以窑洞居多,即便地面建筑,也是以夯土垒砌而成,门窗则是用麻绳串接芦苇编制。
工师谋的马车穿行在城中,不时会遇到早起出城出城前往北郊萑泽耕种劳作的农夫。他们老实安分,虽然并不认得工师谋,但这高都之人,鲜有坐马车的,因而认定是有地位之人,所以都会停下脚步,鞠躬行礼。
偶尔也有从东边入城早早赶来摆摊贩卖皮革的鲜虞牧民,他们身材高大,皮肤白皙,披发左祍,具有典型的白狄人特征。
最终,马车在离丹水边的渡口不远处停了下来。
工师谋翻下马车,眼神刚毅,端详着眼前滚滚的水流,喘了几口粗气:连月大旱,这丹水还能这般湍急,着实诡异。
渡口孤零零停靠了一艘简陋的渡船,几个形容枯槁的鲜虞牧民正往渡船上缓缓驱赶着几只骨瘦如柴的羊羔。这些羊羔是他们在集市上卖剩下的,现在正打算赶回去吃几天草,看看能否再涨点膘,卖个好价钱。
此时天色已经敞亮,摆渡的艄公却依旧斜躺在船头,用一顶草帽盖住脸庞,酣然大睡,毫不关心在他身边屡屡经过的羊羔。
“哗啦!”
猛然,一阵惊涛击中船尾。
一只迷茫的羊羔受了惊吓,便扭头往船头逃窜,慌乱中,踏中了正在酣睡的艄公的脚踝。
“哎呦——”那艄公飒然惊醒,猛地站起身,一脚便将那倒霉的小羊羔踢入眼前滚滚河水之中,而后脸色铁青,朝着牧民们怒吼了一声:“天煞的东西!”。
正在驱赶牛羊的牧民们,本就是受了一辈子惊吓之人,被这一吼,双膝不由自主地弯曲,跪了下去,头也自然地顺势往下低垂。
这一幕,让不远处的工师谋惊了个呆,他简直难以置信,一个小小的艄公,在这高都边陲之地,竟然能够这般威风凛凛。
工师谋身后站立的简如舒,却是神色平静,并不觉得眼前之事有什么奇怪。因为高都放牧之人,大都是自太行山逃难过来的鲜虞人。他们被高都人视为异类,自然低人一等。
“少主,可要上船?”简如舒请示了一句。
工师谋一言不发,径直朝渡口走去。
简如舒如影随行。
那艄公似乎还不解气,顺手提起摆放在船头的船桨,就要朝一老牧民头上砸去。
“且慢!”当此时,工师谋大吼了一声。
大清早的空气中凭空飘来这么一大嗓子,艄公吓得双手一松,船桨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又砸中了他刚刚被羊羔踩中的痛处,而后又“哐当!哐当!”在船头的甲板上连连弹跳了几下。
“哎呦——”艄公哀嚎一声,感觉比前一次更是疼痛了许多。
他怒火中烧,忍住疼痛。还没看清来人,便冲着这边骂道:“哪来的杂碎?”
简如舒挥动马鞭要去教育那厮,被工师谋抬手止住。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渡口。
那艄公揉揉惺忪的眼睛,见眼前立着一位英容俊朗的少年。瞧衣着打扮寻思着定然是有些身份之人,立马收住怒气,眼角闪过一丝狡黠,咧嘴上前连连赔笑:“误会!误会!”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客人可是要渡河?”
工师谋瞟了一眼艄公受伤的脚踝,笑道:“艄翁似乎伤得不轻哩,可还能摆渡?”
“不打紧!不打紧!”艄公拾起船桨,在手中摆弄了一番,接着挺了挺胸膛,猛提一口中气,傲娇地笑道:“下愚摆渡十几年,未曾有过丝毫差池。”
工师谋看了看跪在船头的几个老牧民,问那艄公道:“这是何故?”
艄公放下船桨,然后迈了一大步,跳上岸边,走到工师谋身边,带有几分神秘地问道:“客人莫非不是高都之人?”
“鄙人从洛阳来。”工师谋客气地应了一句。
“原来是王畿贵客。失敬!失敬!下愚这就为客人清仓。”艄公拱手连连称赞。言谈之间,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工师谋身边的鲜虞老奴简如舒,然后开始有些面露难色:“二位都要过河?”
工师谋自然明白艄公的意思,心中不悦,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不单我们两个,船上的牧民和牲畜也一道过去。”
艄公面露难色:“这个……”
工师谋反问道:“可有不妥之处?”
“胡狄之类,皆为贱民,客人身份尊贵,怎可自降身价,与之同船哩!”艄公虽举止客套,言语之间却有几分责备工师谋的意思。
工师谋却并不气恼,也不愿意用现代人的思维去教导眼前之人什么叫“人人平等”,因为他知道,那等于是对牛弹琴,白费功夫。
只见他自衣袖掏出一袋布币,在那艄公面前晃了晃,笑道:“鄙人平日里没甚爱好,最喜与民同乐。却不知艄翁这船上妥当不妥当?”
高都本就是物资匮乏的贫瘠之地,工师谋手中的那一袋布币,粗略估计都够一个人小半年的口粮钱了。
艄公眼睛发亮,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过那袋布币,咧开嘴,咽下几口哈喇子,方才连连点头哈腰:“妥当!妥当!”
工师谋笑了笑,将手中钱袋扔给了艄翁,便与简如舒一道上了船。又指着岸边的马车对艄公说道:“鄙人的马车还劳烦艄翁帮忙照料一下。”
“自然!自然!”艄公接过沉甸甸的一袋钱,喜上眉梢,止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