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梦影迢迢
刑场的执勤工作结束,大家都倍觉轻松。唯独邵金南是个例外。他恍恍惚惚地走着,遇到同车而来的副局长,他就点点头,手往前面一指,便晃荡了过去。那副局长以为他另有安排,没说什么,坐上车,一溜烟走了。
邵金南深一脚、浅一脚,木然走在路边,脑海里,全是林觅那死灰色的、毫无生气的面孔。就在几分钟之前,这张面孔还鲜活地在他眼前晃动着,那明亮的黑眼睛,还不断地与他交换眼神,接受他无言的鼓励,希冀其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保持尊严。闷浊的一声枪响过后,那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那面孔,那死灰色的面孔,再也没了一点生命迹象。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被死神改头换面,嘎然划上句号,从此,化灰成尘,回归永恒的物质世界。邵金南明白,法律如此,林觅是罪有应得。林觅是在偿还他的宿债。可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被硬生生地了结。生前死后的鸿沟,瞬间便横亘眼前,红润的面孔和死灰色的惨白,眨眼间便完成了交换和更替,这震憾,令人难以言喻。
一辆警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林觅的身边。胡杰满脸欢笑,探出头来:“走,上车,我们一块儿去吃饭。”时间已到中午两点,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了,邵金南却丝毫没有一点饥饿感。
在饭店,胡杰和他的队友大呼小叫,很快便点了满桌的菜。时近年关,有些平常少有的菜肴,这时候也应节而出。邵金南一见到血豆腐,猪血酸菜汤,马上联想到刑场上见到的场景,肠胃一阵阵痉挛,极端不舒服。饭店服务员把一盘腊肉端上桌时,那肥瘦相间、油汪汪的腊肉,终于令邵金南痉挛的肠胃翻滚起来,他一阵恶心,猛地冲出房间,跑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
背后,隐隐传来一阵同事们的笑声。
返回饭桌,平时胃口极好的邵金南,这天却觉得饭菜都难以下咽,胡杰的一个队友,夹了一筷子肥肉,作势要给邵金南,邵金南连忙用手盖住饭碗:“多谢多谢,我今天不想吃肉。”
邵金南的狼狈相,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第一次到刑场执勤吧?”有人安慰邵金南,“第一次都不太适应,多参加几次,你就会习惯了。”
晚上,检查完女儿子淑的作业,待子淑熟睡后,邵金南把沙发拉开,铺展好床单、被子,就着台灯,捧读第二册新概念英语。状态不佳,本想放弃,邵金南又挣扎着振作起来,内心不断告诫自己:懒惰是扼杀天才的凶手,更何况,你还不是天才,有什么理由可以懒惰?又有什么才华经得住扼杀?
看了一会儿,邵金南便觉得眼皮沉重,书,沉甸甸的,竟像一块巨大的石头。
门口传来细微的嘁嘁欻欻的声音,邵金南吃了一惊,凝神细听,这声音又似有若无。不一会儿,嘁嘁欻欻声再次响起。
“莫非有贼?”邵金南有些惊慌。“家里穷成这样,有什么可偷的。”转念一想:“万一真有贼,进了屋子,会吓着子淑。”一想到女儿,邵金南胆气骤增,说什么也不能吓着孩子,我得把贼赶走。他悄然起身,顺手把担水的扁担抓到手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
这下子,嘁嘁欻欻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门外是有人在悄悄地撬锁。邵金南猛地拉开房门,正蹲在锁眼前专心撬锁的一个黑影,吃了一惊,抽身想逃,邵金南一扁担打了过去,正中那黑影的后脑勺,黑影闷哼了一声,扑跌倒地,一动不动。邵金南有些发懵,呆愣了十来秒,见那倒地的黑影仍然一动不动,赶忙上前,伸手一摸,那人的后脑勺上湿漉漉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完了,莫非这人被我打死了。”邵金南一阵惊惧,他扔下扁担,奋力把倒地的人翻转身来,把手伸到这人的鼻孔前面,试探之下,哪里还有一点气息,这个人真的被他打死了!
邵金南吓坏了,浑身乏力,瘫倒在地。
突然,过道里亮起了刺眼的灯光,射得邵金南眼睛都睁不开来,几个人威严的呼喝声,惊雷一般,骤然响起:“不许动,把手举起来,抱住头!”
邵金南全身瘫软,乖乖就范。
冰凉的手拷,把邵金南的双手反拷在背后。
“你杀了人了!对不起,法网无情。”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带着森森寒气,传入邵金南的耳里。一抬头,胡杰冷峻的脸孔,正大义凛然地看着他。
“胡杰,求你帮我一个忙,麻烦你给青云一小的邵麟南打个电话,他是我哥,你告诉他,我出事了。”邵金南声音颤抖,哀求着胡杰。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懂规矩,就不要为难我了。”胡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杀人偿命,你只有一命还一命了。”胡杰身后,有人不无惋惜地说。
“带走!”胡杰一声令下,两个人拥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抓住邵金南的双臂,把他强拽着拖走。
邵金南惊骇万分,拼命挣扎。他大声吼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啪”的一声,手中的书飞到了地上,台灯桔黄色的灯光,柔和、温馨,原来刚才做了一场恶梦。
邵金南冷汗涔涔,一下子从沙发床上跳下来,直奔门边,他“唰”地一声,用力拉开房门,门外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院子里的灯光,透过一株法国梧桐树,在走廊的墙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邵金南长嘘了一口气,奋力张开双臂,向两边尽力伸展,确凿地知道,自己的双手,没有被手拷拷住。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寒气从脚底直往上钻,让他变得越来越清醒。刚才,就是做了一个恶梦而已,他并没有杀人,没有丧失自由,也不用去以命偿命。他邵金南是一个清白的、自由的人。
邵金南没有意识到,从今往后,这种令他觳觫惊惧的恶梦,将伴随其一生。凡是他采访过的,给他灵魂深处,留下深刻印记的案件,都会让他坠入恶梦,把案件一方的当事人,那种雷同的恐惧或者绝望,在梦里,轮流尝试一番。
这恶梦,令他愈加恪守法纪,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也令他倍加珍惜自己拥有的生活,愉悦于承担的工作,陶醉、幸福于日常的平淡、宁静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