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亮之后池暮还未睁眼,冰冷的指尖微微颤动,眉间皱起,抿着嘴角像是在忍耐什么。侍女进来的时并未注意她的变化,只是按照吩咐给她换衣服,看见她唇色苍白,顺便给她抹了一点嫣红。
等她睁眼已是在马车上,手脚被绳索束缚着,前额一片冷汗,全身发冷。身体随着马车一晃一晃,脑袋也跟着混沌,隐约听到马车外的说话声,语气十分轻快。
“爹,你说我们这会算是立了大功吧?”
“亦儿,凡事要想得远一些。此次我们献出池暮,能助王上健康长寿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在表明我们的忠心呐。”
“王族生性多疑,爹甚至不先通报一声就把人往宫里送,是在强调我们别无二心?”
“亦儿明白就好,与石家联姻也算是因祸得福啊。”
李传英身为太傅已是位高权重,本来想与石家来个强强联合,却没料到反被石之信拖后腿,如今有了池暮在手,也算是给王族吃了一颗定心丸。至于姚琼芝,要保她的命不难,只是这富贵日子她后半生怕难得再有了。
王宫戒备森严,李传英的两辆马车凭着令牌穿过层层宫门,红砖绿瓦,宫墙石梯,他已见怪不怪。李传英穿戴整齐,刺金腰带束在蓝色官服上,正中间是一颗碧色翠宝。此时正闭目养神,盘算着待会儿如何能把自己的功劳展现得淋漓尽致。
马车骤停,李兹亦的后脑勺直接撞在了木窗边,顿时怒意横生,掀开车帘大吼。
“如此莽撞!知道里面坐的是谁吗?”
车夫立刻下马连连道歉,只是弯腰鞠躬的对象不是李兹亦。
黑色长靴,紫服金带,高束的青丝用一串玉珠固定,这套官服穿在张舍身上显得过分华丽,而他本人则背靠墙边,手提破军,剑横车前。
瑟瑟发抖的车夫原本并未没见过铠戎将军,更别提什么破军剑了,但他知道朝中官服分为两类,文官为蓝色,武将为紫色,而整个大邹国能穿得起这一身耀紫的只有一人。
李兹亦急冲冲下马车,仗着自己父亲在场,天不怕地不怕,“将军此番是要劫持我不成?我父亲还坐在里面呢!”
张舍目光越过他,看向后面那辆马车,“李太傅上朝在下不敢阻拦,只是后面那辆马车得留下。”
李传英探出车外,目光深幽。
“将军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这风声李太傅指的是哪阵?”
“将军就忍一忍,待会儿上朝一切便可揭晓。”
张舍收回破军,往马车而去,“辰时将至,还请太傅送我一程。”
李兹亦着急阻拦,“将军的马呢?”
“这辆没位置了?”张舍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可以坐后面那辆。”
“将军见外了,上来一同前去早朝吧。”李传英低低的嗓音传来,听不出半点情愿。
张舍没再坚持,直接上了李传英的马车,李兹亦瞪直了眼最后也跟了上来。车中三人,皆是默然。李传英总觉得张舍此举不寻常,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避开,李兹亦则一直盯着张舍,生怕他坏了他们的好事。马车缓缓前行,后面跟着的那辆亦是如此,
穿过最后一道宫门便离永正殿不远了,当众人看到张舍与李传英一同下马车,纷纷意外,虽二人在朝中没有直接对立,但政见从未合拍过。李兹亦一下来跑去掀开后面的马车,当他看到里头内空无一人,瞬间五雷轰顶,怒气冲天。
“李公子这是怎么了,脸憋得通红是喘不过气么?”张舍含笑。
李兹亦气愤至极,转身跑去找李传英。
“爹!车里的人不见了!”
“来看在下是等不到太傅的惊喜了。”张舍从容走向殿内,留下李氏父子二人在众人的疑惑中怒不敢言。
张舍匆匆离开,眼中的焦急愈演愈烈,最后唤来坐骑一路飞奔出宫。
“将军……不上朝了?”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如此恃宠而骄真是要不得啊!”
“你要是能保大邹国太平,王上也会把你宠上天的。”
“盛极而衰盛极而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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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游是怎么把她从马车上弄出来的池暮已经没力气细想了,脑袋涨的厉害,浑身又冷又烫,太久没喝水而干裂的嘴唇,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声音。
“你又想干什么?”
甄游递给她一碗水,“在你眼里我总在害你。”
池暮大口喝水,气喘吁吁,看了看四周,排列整齐的药架,烧得火旺的炼丹炉,看来自己是在流云观的炼丹房里没错了。
甄游摸了摸她的额头,池暮立马往后撤。
“感染风寒了就多穿些吧。”他脱下外袍正要披在她身上,岂料她反应极大,像是要甩开什么可怕的东西,满是慌张与惊恐。
“就这么怕我?”池暮一系列的举动引起了甄游的不满。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躺会儿,我去给你煎药。”在耐心耗尽之前,甄游决定回避。
“这回是打算取我血还是让我试药?”池暮打心底觉得甄游不是什么慈悲之人,绝不做亏本买卖。
甄游停在门边,正要开口。
“如果不是真话,还是别说了。”池暮把脸歪过一侧,身体蜷缩成一小团窝在角落。
“我自有我的计划,但不会把你献给任何人。”
“说得好像我是你的东西一样。”她闷在角落,弱弱抗争,身体的不适让她备受煎熬。
甄游眼色冷了下来,快步折回,一把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拉。池暮拼尽了力气反抗,眼眶渐红,甄游把她按在怀里,气息起伏,“池暮,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就找到你的吗?你母亲叫夏桑,我可有说错?”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
对于母亲的过去,她太渴望知晓。
“你认识我娘?”她抬头看,顾不上挣脱束缚。
甄游的面露笑意,正要开口,一阵疾风向他而来,随之一柄重剑擦过他的头顶,深深扎入墙中。
门外,张舍眉眼肃色,握紧的双拳拽着满满怒意,步步逼近,蓄力一掌拍开甄游,将池暮挡在身后。
“将军好大的怒气。”甄游擦了擦嘴角的腥红,看着池暮贴在张舍后侧,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忽而反笑:“将军何不问问池暮,她是想跟你走,还是要留下来听她母亲的故事?”
张舍回头,眼前的女子唇色发白,鬓发微乱,双目通红而疲惫,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纸片,一碰即落。
“可有受伤?”他朝她微微低头,细软的声音直达心间。
池暮摇摇头。
“他的话你信么?”
她依旧摇头。
“那好,你想知道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张舍抽回破军,顺势将甄游身侧的药架一分为二,声音振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偏有人想靠这些瓶瓶罐罐长生不老。”
“将军不妨问问王族之人,为了这些个瓶瓶罐罐,他们手上沾了多少姜族人的血。”
“药师终于言归正传了,姜族人才是你出现的目的吧?”
甄游笑笑没往下说,他的心思终有一天会暴露,但绝不是此时。
“药师无非是想有机可乘,如若再打池暮的主意,我定会踏平你这流云观。”张舍将她揽入怀中,横抱而起,从出房门到上马,池暮一直是晕乎乎的,连喷的气都是热腾腾。张舍把她抱上马背,随后翻身坐她身后,温凉的手背贴在她前额,顿住。
“我来晚了,阿暮。”
张舍牵动马缰,马儿飞奔于山林间,池暮本想说没事,但起伏的马背让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头看他,他搂紧她,声色沉霭好听,“往后同我一起,可好?”
池暮听得清清楚楚,用力侧身想与他对视,但被他用胸膛固定住。
“你无需立刻回答我,听说女子喜欢矜持。”
池暮目色一动,嘴角上翘,索性把整个脑袋后靠在张舍肩上。
“我很矜持的。”
“什么?”
“我愿意。”
林间暮色,影影绰绰。她的声音细散入风中,张舍双目静看前路,双臂圈着她稳稳当当。下山的路有些颠簸,直到进城后才好些,池暮的体力接近极限,下马时一个踉跄差点跪坐在地。前方是两只熟悉的小石狮,张舍把她抱入府中。
“沈医师已到,在卧房。”管家小跑上前。
池暮被放下时已睁不开眼,沈慈探了探她的额头,皱眉,“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好了。”张舍有些慌,“很严重?”
“都烫成这样了你说呢?快端盆凉水过来用毛巾给她敷额头,被子把她裹严实了,我把药方写好你赶紧叫人去抓药煎药。”沈慈摸着桌边坐下,“若是待会儿出汗,记得给她换衣服。”
张舍愣住,“我府中没有侍女。”
“将军可需在下代劳?”
“不必。”
沈慈笑了笑。
张舍接过管家端来的水,因太急被水打湿了衣袖。将毛巾浸入后拧干,轻轻贴在她额头上,又紧了紧她身上的被子。
“庄厚若见到此情此景,定要感慨万千。”沈慈坐在桌前,摸到笔墨后奋笔疾书。
“此情此景?沈医师的眼疾该不会是装的吧?”张舍坐在池暮旁侧,朝他扫了一眼。
药方沈慈很快就写好了,管家拿着它匆匆离开,等他回来时提了几副药,还带回来一个人。
此情此景,庄厚看得目瞪口呆。
“张舍,原来你陷这么深了!”庄厚睁圆了眼,名震四方的铠戎将军竟在细致入微地照顾人?转而朝沈慈问道,“听闻他已向王上请命回君合关,也是为了池暮?”
“**不离十吧。”
“今日早朝李传英邀功失败,之后势必要追查池暮下落,带她离开王都是最稳妥的选择。”张舍道,“神药对于王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都清楚,至今仍未有人把池暮捅出来我们也明白是何缘由。”
“是何缘由?”庄厚立即问道。
张舍叹气继续照顾池暮,沈慈把笔搁在砚台上,缓缓一笑,“石之信想独吞,甄游另有图谋,而李传英想借此平步青云。”
“那李传英就更有可能将池暮的秘密透露给王上了!”庄厚道。
沈慈摇头,“一个秘密在被证实之前只能是传言,唯有把池暮带到王族人面前,即刻验证,才能算是揭晓了惊天秘密,而李传英深谙此道。”
“关于池暮的秘密,我要把传言变成谣言。”张舍放下床帘,走到二人身边。
“所以你要把她带回君合关?”庄厚意外。
“不放心将她嘱托给任何人。”张舍抬手指向门外,“二位回避一下吧。”
“为何?”庄厚问。
此时沈慈已自觉起身,把庄厚往门外推去。
这些年张舍极少回来住,柜中的衣物陈旧单调,他拿了一件白色衣衫,站在床前静默,片刻后侧头看向窗外,抬手缓缓伸进床帘,待把池暮的上衣褪去张舍已满头细汗。
感觉有动静,他不自觉挪回目光,只见床上的人翻身侧躺,单薄的肩背没有了衣物遮挡,肌肤如雪,长发乌黑,虽隔着床帘,他已心神不宁。
“你……你把衣服递进来吧……我自己穿。”池暮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眼看着墙壁,思绪飞乱。
张舍把衣衫放在她枕边,站回原地。
池暮吃力坐起,散落的长发盖住了整个背,张舍抱臂而立,眼里的柔和渐渐荡开,声音亦是如此:“需要我帮忙么?”
池暮立即摇头,襟绳扎得歪七扭八,转过身来,满脸绯红。衣衫太过宽大,衣袖长出了一截,肩颈锁骨一览无余,稍稍一扯就露出半边肩膀。
此时庄厚端药进来,张舍直接挡在了门口,接过热腾腾的汤药反手就关门,完全不给庄厚一丝好奇的机会。
张舍挂起床帘坐了下来,“喝药吧。”
池暮坐直,往前伸着脑袋盯着汤药又趁机扫了他两眼。他极耐心地一边搅拌一边吹走热气。
“你要回君合关了?”方才他们三人的谈话她多少听到了一些。
“是我们。”
半勺汤药送到她嘴边,极苦。
“难喝?”他问。
池暮点头。
“那快趁热喝。”他盛了整勺,喂她,“凉了会更苦。”
池暮蹙眉,他挑眉继续喂,“若不快快好起来,给你换衣服的还是我。”
吃惊之余池暮一口咽了下去,入喉的苦涩终究敌不过张舍挂在嘴边的笑意,她整碗捧起,几口喝完。
“快歇息吧,明天我有事情要同你说。”张舍帮她盖好被子,脱了外袍就在旁边的躺椅躺下,池暮睁大着眼睛看他,讷讷道,“你就睡这?”
“要是心疼我睡躺椅,你可以邀请我睡床上。”
池暮半撑着坐起来,发现这间并不是书房,相比之下这里更宽敞,前后对墙都有亮窗,月光散躺椅的尾部,映入张舍眸中,笑意闪烁。
她一下子也放松了下来,双手摊开往后一躺,学着他的神情,扬眉道:“作为一个出逃的姬妾我已无名声可言,就怕拖累了将军。”
“如此连累,张某也算是运气可嘉。”
池暮窝在被子里笑出了声,眯弯的眼角像极了高挂的月牙,张舍就这么一直看着,直至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