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定睛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竟然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的生活。
这是他出狱的第三天,也是他官复原职前的最后一天了。
毕竟头顶雕梁画柱,脚下铺着金陵织造出产的柔软丝质地毯,周遭更是摆满了价值连城的书画,博古架上则是难得一见的玉石古董,靠墙的桌上则是大内赏赐的苏绣桌布。
“叫你家小姐吃饭吧!”夏宁靠在垫着软软靠枕的椅子上,为首侍女捻着一柄纤细的金勺,从细长的瓷瓶中挑上一点碧色的清凉药膏,用葱白般的无名指点化,轻柔的涂抹在他前几日在大牢之中撞出的淤青。
渗入骨髓的清爽冰凉。
另一个侍女则站在椅子后面,用柔弱无骨的手指为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若是渴了,更有一个手持官窑白瓷大茶盏的侍女随时侍立。
他依然没法进长公主的闺房,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这般神仙般的体验,给多少个公主都不换!
皇帝陛下在得到大冶炉重铸的消息之后,不仅高兴的连晚饭都没有吃下,更是乘着丞相吕定难得的吃瘪,将夏宁从一介小小的九品侍从官升为着青衣,可以佩戴印鉴的八品工部议郎。
听说,夏宁升官那天,丞相府可是砸烂不少好东西呢!
几个御厨端着大瓷碗站在门外。
“姑爷!今天吃什么呀?”
双儿探进头来,一脸期待的站在门外,闻见面条的香味还使劲抽了抽鼻子,并向夏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极了一只正在等待主人投食的二哈,“好香!”
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甚至真的在发光。
南周的生产力并不发达,甚至连精盐都尚未普及至寻常百姓之家,但是想想那些四指宽、黑色、坚硬如同一条晒干海带,却还带着馊酸味的醋布才是寻常百姓之家常用的主要调味品,便可想而知,这个年代的食物是多么粗劣。
“片儿川,听说今年的冬笋长得是格外的肥硕,所以我特意让王方从市场上买了几斤冬笋与雪里蕻。”夏宁指着碗里的面条,雪白面汤中沉浮着翠绿色的雪里蕻,粉红色的虾仁、肉丝、鸭胗,香味直扑鼻尖,“这面条可不见简单呢!可不是简单的酱油白面,我让御厨在里面加了虾仁、肉丝以及盐水鸭胗呢!”
“你家小姐呢!”夏宁瞥着白瓷大碗中,金汤、白面、绿葱、粉肉、鲜虾一应俱全的面条,笑容颇为收敛,“快叫她吃面了。”
“小姐已经在了。”
双儿点点头,端着大海碗的同时,几乎是更用力的吞咽着口水。
姑爷怎么能这么帅气的同时!还会做饭呢!
这!简直天理不容!
……
“相公!”长公主望着双儿手中的白瓷大海碗,朝夏宁矜持地笑了笑。
碗里的面条足以让整个御膳房的厨子羞愧的自杀!
但也没办法!
谁让他是我的相公呢!
“辛苦了。”
长公主颇为自矜的伸出筷子,捞起了第一根面条。
“老公帅不帅的根本无所谓,主要还是下面好吃!”随后便是一段夹着心理独白并且告别了矜持的山吃海塞。
比吃东西更有趣的,莫过于欣赏楚凝主仆二人享受且吃惊的表情了,夏宁还记得楚凝第一次面对这一碗前所未有的面条时震撼的表情。
“这是什么?”长公主望着那一碗色彩纷呈,如同艺术品一般的面条,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一碗面条能做的这么好看?!
她虽然不能说出这碗面条的名字,但纯白劲道的面条、金色鲜甜的浓汤以及点缀在面条周围的诸多配菜,便足够让皇宫大内之中的御厨变身蠢货的代名词了。
“片儿川!”
夏宁喜欢看自家娘子吃东西,她会小心翼翼的将面条吸入嘴中,同时尽可能维持皇家礼仪的同时,却让自己的漂亮脸蛋晃来晃去,并根本不能制止自己漂亮的杏眼几乎在发光的神情。
几乎是一种看美食动画片的感觉。
于是,为楚凝做饭,看公主吃饭,几乎成了夏宁的日常。
一刻钟之后,
“相公,你明日便要上任了。”长公主摸着自己的肚子,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望一眼空空如也的大瓷碗后开口说道,“你可知道着制造局的责权?”
“听说那是专管皇家器具使用、制造的官员。”夏宁托着下巴,欣赏着公主殿下的盛世美颜,“丞相那边有消息?”
“对!听说吕丞相已经跟工部招呼过了,要给你好看!”长公主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
“不过,夫君不用怕,就工部那帮书呆子,谁敢欺负你!我明天便让王方带家兵去砸了他家。
尽管放心大胆的干!有为妻给你兜底呢。”
“嗝!”
……
京城繁华,杭州更是南周首善之地。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诗句也几乎没有办法描绘出钱塘繁华,热闹的古城里,车如流水马如龙,两侧商铺连绵,牌帆布条随风鼓动,怎么也没有办法一眼看到头。
草草用过御厨做的并不怎么样的早餐之后,夏宁便出了门。
“驸马爷。散步啊。”
“是啊。”
“殿下吃了吗?一起吃些?”
平阳公主府自打大周衣冠南渡以来,便一直矗立在杭州城内了,周围的居民尤其是年轻的漂亮姑娘对驸马可谓是极其的熟捻了,毕竟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英俊、谦虚、有礼貌的驸马爷呢?
权贵不权贵的倒也无所谓,主要是喜欢有妇之夫。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人畜无害的驸马让纵横朝廷数十年的吕丞相砸了自己最心爱的鼻烟壶。
夏宁也懒得炫耀。
毕竟欺负一个七十多岁还能权倾朝野的老年人也不算什么厉害本事。
不得不说,官服对于个人的气质以及颜值都有极大的加成。
身姿硬朗、阳光挺拔。
不过三刻钟,南周六部之一的工部便到了。
工部的县衙坐北朝南,门口摆着两尊与人一般高大的石狮子,数根高大立柱支撑着一块红漆漆成的高大鎏金匾额,匾额之下则是一扇三人高的阔气镶金铜钉大门,这是专门用来迎接皇帝陛下大驾的大门,除非陛下亲至,否则这扇门是不开的;大门两侧则是两道稍小的红色小门,这是专门供人通行的。
进了工部大门,则可以看到工部整体结构,这是一间八进八出的大院子,总共有二十余间房子,其中最大的归属于紫袍云鹤一品的工部尚书,因为工部尚书也被人称作冬官,所以也被称作冬官处。
第二大的则归属于绯袍工部侍郎,这是工部的二把手,主管营缮司、屯田司、虞衡司、都水司这工部四司的的具体事务。
而接下来大小规格相差无几的四间院子,分别属于:负责皇帝宫殿、帝国城市修建、修缮的营缮司,掌管军民屯田事务的屯田司,负责货币发行、铸币的虞衡司,负责发行图书、文书、圣旨的都水司四司。
负责掌管这四司的分别是四司各自的主官,着绯袍、绣小云鹤的正二品左右工部议郎,以及他们的一二把副手,只能穿绿袍的正四品左右员外郎以及八个并不入流的八品青衣小吏。
而除了这四司的宽敞院子之外,工部还另设有两处归属于皇帝直辖的制造局、审议局这两局的小院子。
掌管这两局的则时皇帝的亲信,虽然只是青衣小吏,却拥有着不下于四司都督的权力。
而最后这一处院子则是专门留给上官来工部查访时歇脚所用的。
这四司二局共计五十一人便是南周工部之中所有正式拥有朝廷品级,能够出门在外自称一声本官的人。
夏宁是皇帝钦定的制造局主管,主管各类机器以及工具的开发和制造,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局长。
“我等,食皇粮,就要为陛下尽忠……”
进了衙门,刚好当值的工部侍郎正在训话,绣着祥云瑞鹤的绯袍,腰间金鱼袋与二品白玉印鉴一样不少的大儒陈平摸着三缕仙气飘飘的灰白山羊胡,站在高台上,声音平和,态度安详,不急不缓,却唯独在见到身着牡丹青衣、挂着黄铜印鉴的夏宁时,愣了愣。
那表情,像极了白日见鬼。
剩下的四十九位大人察觉到领导表情的变化后纷纷转头,然后,便是同样见鬼的表情。
“驸马?我们平常对你不错的!”
有人颤声道。
陈平注意到了夏宁脚下的影子,随即反应过来,“胡咧咧些什么!!鬼能有影子吗?”
气度儒雅、随和大方的一代儒宗被属下气的家乡方言都出来了。
“你被陛下放了?”
“自然。”
“还升官了?”往日与夏宁相熟的几个官员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青衣、印鉴,语气中颇有几分羡慕,“你小子运气不错啊!”
“肃静。”
陈平咳了咳,“继续。”
训话结束,与夏宁相熟的友人,围了上来,大多都是些无望继承家业的浪荡公子,“文若!大难不死!还升了官!得请客!”
“对!听说清风阁有个新来的头牌,叫做柳儿,听说深不可测!”
那是永嘉公主的驸马,太原王氏的次子,王定。
“你就不怕你家公主了吗?”
夏宁笑着调侃他,“既然深不可测!那就不要怪我等鞭长莫及了!”
“诸位暂且留步。”
众人走过长廊,在制造局的偏厅之中还没坐几分钟,身着绯袍的工部侍郎王明之便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望向都水司的员外郎王定,语气捉摸不定,“殿下,陈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王定脸色一苦,满脸沉闷的走了出去。
夏宁目送王定的背影消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天,他们都水司不是要为考试印发试卷了吗?本来一切无事,可谁让王定负责的卷子出了岔子呢!所以这几天,陈大人每天都要逮着王定骂上好几顿才算完。”
“不过是张卷子,陈大人也没有必要吧……”
王定可是永嘉公主的驸马与太原王氏的次子,这五姓七宗与驸马的名头便再是不值钱,也不该这么折辱啊。
“谁让他碰上了甲子年呢!”
“甲子年?”夏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科举大试。”
旁人顿了顿。
科举乃是南周四年一度的取士盛会,各类有关科举的文书、资料自然成了大热门。
而王定此时的出错,也难怪陈平恼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