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宁站在一片黑色废墟旁，瞧着周围一座座杂乱无章，一眼便知道其中缺乏总体规划的营地皱了皱眉。

这片营地不光看起来杂乱无章，就连用以防止失火的水沟、防火壕根本不见踪影。

一旦这篇营地失了火，这数千人规模的流民连跑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谁负责的总体规划，居然连防火壕与水沟都没有？”夏宁指着营区问道。

“这是他们自己建起来的。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也没有太过在意自己的营地长什么样了。”王方耸了耸肩，这个足有三米多高的猛男在跟随楚凝之前，曾是个游历过天下的雇佣兵，见的世面多了，自然也懂其中的道理，“大人，即便您用鞭子抽他们，他们也不会太听话的。”

“我知道。”

夏宁的视力很好，只是站在营区门口，就看到了那些工匠与贫民脸上麻木而畏缩的表情以及他们身上所展现的各种根本称不上高明的偷懒方法，那些帐篷、胡乱堆积的木材上面随处可见偷工减料以及敷衍了事的地方。

那道关乎生命的城墙现在还处在挖地基的阶段。

但夏宁这种对于土木工程根本一窍不通的文科生根本不知道这种城墙到底应该挖多深，挖多宽，以及通过地域如果表面凹凸不平应该怎么办。

以至于，数天的辛苦劳动之后。

这道夏宁想象中极为宏伟、壮观的城墙只有一条小小的壕沟，甚至与其说是用以建设地基的壕沟，更不如说是一条排水渠。

站在远处的山丘上远远眺望过去，更是如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蚯蚓。

就这样，那条小壕沟还处处可见偷懒与偷工减料的地方，有几段几十米长的壕沟甚至刚挖开便已经被灌满了水！

那些从京口城流民中草草征募来的工匠的土木水平甚至还不如夏宁一个学文科的！

尽管他对此已经有了些许的心理准备，这个时代平民的文盲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是既没有办法听说读写，也没有办法识数计算的那种，所以他几乎在分发下去的工程草图之中按照自己的想象规定了那道城墙大概应该有多宽、多高，地基应该怎么挖，挖多少的数字。

但现在看来，他的几番努力还是付诸东流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如果那道城墙不修建起来！再过几日，胡人的骑兵就能踏着长江的江面直接杀光他们吗？”洛洛颇为气愤的说道，“难道他们都不知道！那道城墙才是保护他们的唯一屏障吗？”

“是的……大人”王方颇有故事的叹了一口气，“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将死之人，不光金陵的大人们是这么看的！就连他们自己也都是怎么看的！”

谁能要求一帮认为自己死定的人在临死前拼命干活呢？！

胡人一来，朝廷的贵人们是一定会走的，从北方的长城边境到长江边上的泸州城，从燕云十州一直退到了杭州，这些大人一退再退，根本不会与胡人交战。

即便夏宁早已经派王方手下的士兵告诉过他们——驸马殿下会与他们同生共死，死守在京口城中的消息。

他们也不会信的。

迟早有一天，只要胡人的旗帜与跑马扬起的飞尘出现在长江的北岸，这些千金之子就会带着他们精锐的卫队连夜跑回金陵乃至杭州。

将这数千平民放在他们与胡人之间充作炮灰与牺牲的代价。

这是时代的规律，深入人心且无人不信的信条。

对于这些出生在战乱岁月中，保守战争、离别、死亡折磨的平民而言，他们早就已经适应这种与生俱来的痛苦生活，而且习惯了在痛苦中保持麻木的神情，这样，即便他们明天就会死，也不会额外多受一份痛苦、失望的折磨。

这种时代，一切对未来怀有希望的做法与想法都无异于自寻烦恼。

夏宁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当然。

同时也瞬间明白了自己这项工程首先需要做什么了。

他走了几步，站在一处被江水淹没的壕沟前，指着这个壕沟，“你们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

王方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夏宁的意思，立刻低头，“微臣立刻加派人手！”

“不……这不是加派人手就能解决的问题……”夏宁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工作态度的问题。”

“夫君……你不应该对这些流民有什么高要求的……”楚凝想了想，解释道，“这些平民根本不识字，也根本没有什么见识，虽然他们很能跑，甚至能从辽东跑到京口，但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们便根本没有办法适应任何其他稍加复杂的工作了，他们天生有限，也不可能去掌握工匠才能掌握的技能，这是对于他们的巨大挑战……”

洛洛点了点头，“这些事本来应该是工匠来做的，最起码是学徒……”

夏宁摇了摇头，“这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想去做，而不是因为他们没办法做……毕竟只是挖土……”

洛洛与楚凝面面相觑，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毕竟流民天生愚笨，而且根本不堪大用的形象是皇室与高层教育中代代相传了至少数百年的！

尽管她们都是很聪明、很杰出的女性了，但她们毕竟不是来自那个万事皆有可能的时代的人。

所以她们也根本没有办法突破“流民天生愚笨，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有用的工匠、读书人乃至学者”这一思想桎梏的。

夏宁自然也知道，光凭几句话是绝对不可能改变这两人几乎听了一辈子的固定话术的。

“是时候了！”

夏宁朝王方点了点头。

“集合了！让所有人都集合起来！”

站在一旁的王方朝周围的士兵下令道，“前几天就已经吩咐过你们了！谁要是半个小时之内没有办法把人给我带过来！就别怪我的鞭子了！”

“是！”

正在懒洋洋晒着太阳的流民很快便都被召集了起来，就连正在疯狂撰写《夏驸马警世恒言的双儿也闻讯赶了过来。

在颇为急促的寒风中，手持毛笔，端着宣纸，一脸崇拜的看着夏宁。

这姑娘准备将姑爷说过的每一句有价值的话都记录下来，将来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宝贵的文化遗产！

姑爷不姑爷，姑爷帅不帅！根本无所谓！

重要的是文化价值高！

不能让后世子孙平白无故少了一大本精神食粮！

数千平民在几百个穿盔带甲的精锐黑衣武士的带领下，三三两两的站成了一大圈，数十人一伙的团队瞧着站在大石头上的夏宁，眼神麻木却又好奇的议论纷纷，就如同蚂蚁一般各自聚拢。

他们在讨论，这位新来的大老爷会给他们指派什么样新鲜的麻烦事，或者大老爷又有了生命心血来潮的命令，想要在他们身上做实验。

很多被征召去挖水沟的平明彼此对视一眼，愁眉苦脸起来。

他们相信夏宁一定会出台几项乃至几十项崭新的、专门用来折磨人的命令。

他们还想着太阳下山之后的美觉呢！

夏宁站在大石头上瞧着这些流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你们作为流民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你们加作为我的部曲、荫民生活下去！”

所谓部曲、荫民就是一种诞生在三国两晋之间，类似于西方农奴制的制度，这种制度下，人民的生命财产全部属于主官，而主官则需要负责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人群霎时之间，静了静。

随即便是一阵突破天际的欢呼声！

“驸马殿下万岁！长公主万岁！”

“万岁！”

在这个中央政府破灭，秩序荡然无存的年代里，被人收作部曲，不仅不是后世印象中卖身为奴那般令人痛苦的事情，反而是一件值得欢呼的事情。

因为只要做了大人物的荫民，那么这数千人的生命财产便可以得到一定的保证。

这样一来，在这个秩序已经破灭的战争年代，他们反而能够保留下来一定的财产和自己的命。

“不过！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肆意掠夺你们的财产！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饿肚子！更不会让你们做我的部曲、荫民一辈子！因为总有一天！我！夏宁！会将你们的自由还给你们！或是你们的子孙！只要你们愿意！你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你可以读书！你可以做生意！当然！你也可以种田！”

夏宁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

场下黑压压的人群瞧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人民绝不愚昧，相反他们很聪明，甚至比一般的贵族子弟更擅长审时度势。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去。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慷慨、伟岸甚至可以说是解放者一般的大人。

夏宁给予他们的不仅仅是保护，几乎是一种不取分文的无偿保护。

这中慷慨让他们甚至有些害怕。

毕竟众所周知，免费的最贵。

这位大人给予他们如此之高的待遇，便一定会从他们身上取走远比他所给予给他们的更珍贵的东西！

场下无人出声，只有双儿眼神发光的奋笔疾书。

她要将自家姑爷在场上慷慨激昂的演讲一字不差的记录下来。

这样，等她老了，儿孙瞧着她的眼睛，问她这一生是否有曾见过改变了这个世界的伟大场景时。

她便可以毫无羞愧的看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她记录了一场伟大的演讲！

一场关于自由与人民的演讲。

“当然这都是有代价的！”

夏宁清了清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