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了小区，驶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周边的街景如幻灯片在女孩眼前播放，对十年后的江珄而言，一切都充满着年代感。

就连高挂的广告牌，都存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

车载电台切换至音乐频道，主播介绍着八月的打榜歌曲，其中几首江珄确乎很熟悉，因为它们已经陪伴了江珄数年的光阴。

对现在的人而言，这些歌曲该是新生的事物，但在江珄眼里，却已经苍老。

轻柔的音符从播放器里慢慢流出，抒缓的音乐让人好眠。

在好眠的音乐里，江珄忽然一拍大腿。

糟他的糕，那些冰淇淋还放在冰箱里！

想到刚买的几十根冰棍就这样忘在公寓，其中不乏几种即将绝版的口味，江珄心疼得面容扭曲。

有几种雪糕，再过几年就不生产了啊，少吃一根都是罪恶。

江珄双手揪着裤腿，咬牙切齿。

刘栋听见江珄发出的声响，通过后视镜奇怪地瞥了女孩一眼。

嘉悦好像病得越来越重了。

司机有些担忧地思索着。

坐在后座的江珄长出口气，瘫在座椅上，无神地望着窗外。

浪费了那一百块啊。

要是用那些钱去吃面，老板大概会感动得跪下来磕头吧。

这样想着，江珄又是叹一口气。

车还在行驶，周围的景色起了些变化，高楼渐低，裸露的空地多了起来，像驶到了郊外。

接着，车一个转弯，上了高速公路。

嗯？

江珄原本以为目的地不会太远，但瞧现在这样子，似乎跨了省市，若是在一个市区内活动，按理是不需要走高速的。

江珄有些想问问去哪，又怕这个问题太突兀。

她在日记里没找到有关二奶奶的只言片语，实在是不清楚女孩和二奶奶之间的熟悉程度。

万一说错了话，不免让司机觉着奇怪。

沉吟了一会儿，江珄试着开口：“大概还要多久到二奶奶家啊？”

她想根据时间来推测距离。

毕竟忘记地点显得奇怪，但记不确切路程的时间，应该算挺正常的。

坐在驾驶位的刘栋有些讶异女孩主动开口说话，手把着方向盘，瞧了眼后视镜，回答。

“还要两个小时左右，你可以在车上睡会儿。”

这么远，江珄有些惊了。

这绝对跨了市区。

她琢磨了会儿，继续套话。

“那地方现在怎么样了啊，好玩吗？”

江珄想问出目的地的具体名称和现状。

因为女孩近期的日记里没提到远行，所以她应该短时间内没去过那地方。

江珄觉着自己步步为营，推断有理有据，不免暗自点头。

就是在动乱年代，自己也会是名优秀的间谍。

今天嘉悦的话挺多啊。

司机心里嘀咕一声。

“安城那地方挺漂亮的，绿化好，宜居，这几年发展也还不错。”

刘栋通过后视镜对女孩笑了笑，没注意女孩有些呆滞的表情。

女孩听见司机的话，微张嘴唇，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脑海只剩下那俩个字。

安城。

安城。

那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那座仿佛已经镶嵌在他骨血里的城市。

即使江珄后来闯荡他乡，那座城市也依然伫立在那儿，守望他的远方。

她跨越时间回到故土，冥冥中，似乎确有天意。

女孩咽了咽口水，问：“我要在那儿待多久？”

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刘栋稍微放慢了些车速，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年吧，转学的手续已经办好了，那里的生活节奏要慢些，是可以活得很舒心的。”

对你的病情应该有好处。

司机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刘栋说完，女孩呆坐在后座。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江珄有些没反应过来。

转学？

为什么女孩的日记里没有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有些慌乱，除此之外，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江珄心里悄悄蔓延，很难描述，若非要概括，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江珄坐立难安，手撑在座椅上，将身子向前挪了挪。

“转学到哪所中学？”

江珄盯着正在开车的刘栋，想从他嘴里听到那个梦寐的答案。

“安城第一中学，是安城最好的学校了，在全省都排得上号。”

刘栋想介绍介绍他了解到的信息，但忽然想起来蒋嘉悦似乎从不关注这些，嘴张了张，还是没说下去。

先前聊天，车速放慢了些，后头的车辆按起喇叭，想变道超车，刘栋闻声收拢心神，微微踩紧油门。

窗边的樟树在飞快地往后退，人瞧得久了，会有些头晕目眩。

江珄身子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

是那儿啊。

回忆像窗外的物景，快速地闪现而来。

它们不是如电影般在脑海播放，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幕动态的场景，或是定格的画面。

女孩想到了那些人与事，想到了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榕树，还有穿过整座城市的江河。

她尤其想到了那个男孩，那个十七岁，满脑子胡思乱想的男孩。

然后她笑了笑，连眼里都沁有笑意。

……………

一路上江珄没有睡着，脑袋靠在窗子上，想着这场精妙的时间溯洄。

不知不觉，时间悄悄过去，车速慢了下来，他们下了高速公路。

车没走直穿安城的主干道，而是驶入沿江路，绕过城中心，从城南到城北。

城中心比较拥堵，终日喧闹，反倒不如偏僻的城北宜居。

江珄原来的家也在城北。

因为没走主路，所以没瞧见此时安城市中心的热闹景象。

不过走在沿江路，看左侧的高耸楼房，右侧的大江大桥，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她从时间中走来，又在时间中溯洄。

她的前方是过去，背后是未来。

阳光缓缓后移，车速慢慢降了下来，路也变窄，周围替换成低矮的小屋，交错的巷道在小屋间穿行。

他们来到了一所村子。

这村子江珄有些印象，高中那段时间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往城市的角落钻，这座村子他来访过，大概处在城市与郊外的交接地带，离市区挺近，算是在LC区。

但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也没多少关于村子的记忆。

村子路窄，汽车开不进去，就在村口一处小院前停住，刘栋将车熄了火，解开安全带，说：“到了。”

江珄闻言，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些，然后向里扳了扳门把手，打开车门。

脚踩在水泥地上，落日的余晖洒在女孩的睫毛上，她眯起眼睛，瞧面前这座沐浴在淡金色阳光里的村子。

刘栋打开后备箱，将一个稍大的袋子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在地上拖行。

沿巷道往里走一段，小院的门没关，刘栋对女孩微微颔首，示意她跟着自己。

刘栋迈步进了小院，口中呼着：“老夫人……”

屋里头隐隐有人应了一声。

两人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行李箱有些重，刘栋将箱子置放在地上。

没等着老夫人，倒是一小孩先从屋子里跑出来，见着有来客，一愣，在两人面前止住脚步。

小孩扎着丸子头，抿住嘴，眉头微皱，冷冷地看着两人。

江珄瞧着小孩，有些迷糊。

这算是什么表情？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叉着个腰，先是审视了会儿刘栋，然后睥睨地瞥向江珄。

她看见江珄，吃了一惊，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瞪大着眼睛，肉嘟嘟的小手捂住嘴巴。

小女孩表情惊恐，颤抖的声音从她的指缝漏了出来。

“白发魔女！”

江珄：“？？”

刘栋闻言也是一愣，回头瞧了瞧女孩的奶灰色短发，大概明白了小孩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挺形象。

司机摸着下巴暗自琢磨。

“是南城来的小姑娘吗？”

一老人轻轻推开屋门，从屋里头慢慢走出来。

江珄闻声看过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挺着背，看上去很硬朗。

老司机连忙应了一声，“老夫人，嘉悦以后就拜托您照顾了。”

“小刘吗？侄儿和我说过你。”

老人下了屋前的小台阶，向刘栋和江珄走来。

老司机点点头，凑了过去，双手捧着袋子递给老人，“知道您好字画，董事长求了幅王老的《松鹤延年》，聊表心意。”

老人没有拒绝，接过长条的布袋，“他有心了。”

自己侄儿送的礼，没有推辞的道理。

两人寒暄了两句，慢慢聊回正题。

“那就是侄孙女？”

老人的视线越过老司机，看向江珄。

女孩正和小胖妞对视着。

江珄眯起眼睛，皱着眉头，盯着面前这个出语不逊的小孩。

小胖妞表情凝重，握紧拳头，有些紧张地看着面色不善的魔女。

谁也不肯先败下阵来。

女孩听见老妇人的声音，知道是在叫自己，不得不收回注意力，转头看向她的二奶奶。

刚才听两人的聊天内容，江珄隐隐明白蒋嘉悦和老人之前是没多少交集的。

知道不是熟人后，江珄心情放松了些。

她对老人点了点头，“奶奶好。”

这会儿已经夕阳西下，隐隐能嗅到院子外的饭菜香。

村子的其他人家升起了炊烟，被风一吹，就飘散在巷道里。

“一起吃个饭吧，我去炒两个菜。”

老人对女孩微笑示意，转头同刘栋说。

老司机听了，摇摇脑袋，“不了不了，我得先回去交差，天马上就得黑，夜里上高速终归有些不安全。”

老妇也不强求，只是叮嘱一句，“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又寒暄片刻，老司机挥挥手，向老妇人告辞。

出门前，刘栋走到女孩身边，张张嘴，好像要叮嘱什么，但沉吟片刻，最后也只是说：“我就先回了，你在这儿要过得开心些。”

江珄没说话，微微点头。

老司机向她抿嘴笑了笑，迈步走出院门。

女孩跟着老妇人，将刘栋送到院子外。

江珄对老司机的观感还不错，于是善意地挥挥手，刘栋笑着点点头，打开车门，钻进驾驶位。

落霞满天，车就在鸡犬的叫声中驶离小村。

一个转弯，终于不见车的踪影，老妇人回头看了看女孩，轻笑。

这是位很有气质的老人，头发梳得整齐，双鬓有丝缕银发垂落，脸颊布有细小的皱纹，苍老，却也显得很慈祥。

她笑着看女孩，说：“进屋吧，今晚吃爆炒泥鳅。”

天际的云朵呈现出橙红的色彩，把整片天空都染得璀璨。

站在老人身边，女孩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