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真漂浮在虚空中,不远处有道发光的门,他朝门游去,却始终无法拉近距离。
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淡灰色,如同电影胶片般,呈现一幕幕光怪陆离的景象。遮天蔽日的大树下,一群穿着兽皮的人,围绕着一团篝火,一边拍手一边跳舞,唱着一首让罗真听不懂的歌。他们的额头上都长着第三只眼睛。
其中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像是人群的领袖,喝下用骨碗盛放的黄酒,在脸上和嘴唇上抹血,在众人的拥簇中,拿着骨刀,攀爬大树。
树下的人们振臂高呼,仿佛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亚当!
罗真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颇具巴洛克风格的古典小房间,深棕色的窗帘半掩着,露出一角暮色。
在短暂的迷茫之后,尘封的记忆渐渐苏醒,从离开加哈德教堂,到坐进马车,闪跃的片段在脑子里一幕幕流过,罗真一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是那把枪,那把名为“忏悔”的左轮手枪!
在开枪的几分钟后,他就进入了“忏悔”的负面效果!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罗真赶忙将手伸入裙底,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
“还好,东西还在,”他松了口气,低头瞄了一眼,“衣服也没换。”
“我得赶快离开!”
来不及多想,罗真掀开被子,爬下床,寻找着自己的靴子,但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甜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罗真的身体顿时僵了一下,随后惊慌地转过身:“你、你是谁?”
他的眼睛有些红肿,脸颊在灯光的照耀下有种病态的苍白,配上柔弱而又无力的声音和语气,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似乎这个“少女”遭逢了什么不幸呢。
“我是小姐的贴身女仆,你可以叫我蓓姬。”
叫做蓓姬的女孩很年轻,似乎才二十岁左右,有着一头和罗真一样的黑发,这在以罗比亚人为主的加桑极为少见。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抱着的衣物放在床上:“这是你的衣服,换上之后我带你去见厨房部的女仆长,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会在她的手下工作。”
见到罗真一动不动,蓓姬误以为他有些拘谨,笑了笑:“我在门外等你。”
说完,她离开房间,顺带关上了门。
看着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女仆制服,罗真沉默了很久,终于伸出手来,脱下裙子。
几分钟后,他走出了门,站在走廊上的蓓姬笑问道:“合身吗?”
罗真点点头,脖子有些僵硬。
“庄园里暂时没有合适的衣服,我看咱们两个的尺寸差不多,就把我自己的衣服给你了,在裁缝来量尺寸之前,你先将就穿着吧,”蓓姬将他上下打量了遍,啪一声两只手合在了一起,“看来我的眼光也没小姐说的那样差嘛。”
罗真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怯怯的,好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样子。
“放心吧,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过几天就好了,”蓓姬右手环住了罗真的肩膀,嘴唇几乎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说道,“我已经给罗克珊打过招呼了,只要你不犯太大的错误,她不会为难你。”
“谢谢。”罗真的头更低了,这样的表现让蓓姬咯咯笑出声来。
“跟我来,不要走错咯,庄园很大,即便住了几年的人都有可能迷路。”
蓓姬的手从罗真的肩膀离开,走在前面领路。
罗真低头,视线掠过一马平川的胸部,扯了下白色围裙,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庄园很大,的确如同黑发女仆所说那般,如同一座迷宫,走了三四分钟,左拐右拐,分不清什么是出路还是进路,唯一的标识只有墙上的油画和摆放的花瓶雕塑。不过即使这么大的一个房子,经常能见到几张新面孔,每当蓓姬从他们身前走过,他们都会恭敬地站在两侧,仿佛被驯服的兽。
走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下了一条木质阶梯,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厨房。
厨房在地下,罗真并不意外,他以前看到过一篇论文,因为以前的一些贵族和富人,厌恶厨房的味道和洗菜剩下的脏水,宁愿仆人走远点上菜,也不愿意餐厅被弄脏,所以一般将厨房安排在离餐厅较远的地方。但同时,为了保证新出锅的餐点能及时上到餐桌上,于是地下就成了很好的选择。
眼前的厨房显然重新规划过,设立了不少通风口和下水道设施,地上铺着崭新的瓷砖,蒸汽推动的风扇能有效地将油气和热度吸走,明亮的灯光让整个地下厨房犹如白昼。
此时或许正是庄园主人享用晚餐的时段,厨房内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罗真亲眼看到一个仆人推着带脚轮的小车,将刚出炉的餐点放在分菜架上,拉响铃铛,通过货梯送到地上的餐厅。
“蓓姬大人,这人就是新来的杂活女仆么?”
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小步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说道。罗真注意到她的女仆制服和自己身上的有些许差别,不仅布料材质不一样,像袖口为了方便干活,缝了几个纽扣,而不是自己的蕾丝荷叶边袖。
“她叫爱莎,今天就让她熟悉环境吧,明天再安排事情做,我先走了。”蓓姬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以她的身份,和一个刚进来的女仆搭话,很容易引起一些误会。
“你跟我来。”女人挥挥手,带着罗真离开厨房。
路上,她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论你在外面是什么人,一旦进了庄园,你必须记住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杂活女仆,除了休息时间,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厨房一步。如果有必要,外出必须走小道,不能被主人或者客人看见,不然即使是蓓姬大人也保不了你......”
身后没有回应,女人扭过头,却见罗真四处张望,脸颊肌肉忍不住抽动一下,压抑着怒气说道:“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罗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道:“我知道了。”
这番漫不经心的态度更惹恼了女人,她冷笑一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多的也不用我多说了,这里是三等女仆的宿舍,你的房间在306号,明早五点半来厨房。”
“不要迟到。”
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话,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打量着周围环境,拟定逃跑计划的罗真终于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老旧公寓上。与之前的房间相比,这里只能用寒酸来形容,脚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吱吱嘎嘎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来,像是患了严重的哮喘。
不过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在这里又住不了多久。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抱着些许疑问,罗真沿着楼梯登上三楼,来到306号房门前,一股古怪的气味从旁边转角的公共舆洗室飘来,并伴随着几个人声。
“佩茜,这些衣服都交给你了,记得洗干净。”
“抱歉啦,我们暂时有别的事要做,下次我有空的时候,你把你那份给我。”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快点!”
“别着急啊,你上次还没输够吗?”
几个女仆走出公共舆洗室,有说有笑,但一看到站在306门口的罗真,说着的话顿时停住了,慌慌张张地鞠了一躬,异口同声道:“领班大人晚上好!”
她把我当成那个叫蓓姬的黑发女仆了......罗真微微一怔,看了她们一眼,也没说什么,兀自推门而入,留下面面相觑的女仆们。过了一会儿,女仆们相视一眼,提着裙子,耸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从306号房门经过。
门内,罗真正摸黑寻找着壁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转过头,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仆,瞪大眼睛地望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罗真抢在她之前先开口问道。
“我叫佩茜,厨房部的杂活女仆,你是谁?”
小女仆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甚至还悄悄退后了一步。
借着走廊上的灯光,罗真注意到这个小女仆穿着明显比她大一号的制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臂,两只手兴许是泡了太久的冷水,红彤彤的,有些发肿,如果不涂点膏药,生冻疮是迟早的事。
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小姑娘,是一直被欺负的原因么......罗真想起在走廊上听到的话,不过他并不准备多管闲事,笑了一下,说道:“我是你的室友。”
“室友?”小女仆狐疑地看了罗真一眼,那小表情简直在说“你休想骗过我”。
“女仆长叫我来的。”
听见“女仆长”这个人,小女仆浅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但很快,这些神情被掩饰住了,她抬起头,鼻尖上的一点雀斑仿佛要飞了出来,用清脆的嗓音说道:“壁灯坏了,桌子上有蜡烛。”
哦,壁灯坏了,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反锁在门里了?
罗真并不感到意外,走到书桌前,找到了一盒火柴。
“我叫爱莎,刚进来,不太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吗?”他一边试着擦亮火柴,一边说道。
“这里是曼陀丽庄园,伊修斯·德·莱茵巴赫大人的府邸,但是现在只有莱茵巴赫夫人和小姐在家,”小女仆刚放下戒心,现在又有点怀疑他了,“你也是被买来的吗?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曼陀丽庄园?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罗真冥思苦想,没有回答她。
......
“你是说,你没有见到神父派过来的秘密调查员?”
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我在接头地点等了七个小时,她估计不会来了。”另一个声音说道。
“看来她并不相信你。”
“做情报的,都很敏感。”
“该不会是你自己暴露了?”
“......”
“如果真是如此,你最好早点死,死外边,别来碍我的眼。”
“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会自己了结,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我该如何将应对,说不定,她已经以其他的身份潜入了庄园,”说到这里,另一个声音不由感叹道,“不愧是把军情九处弄得焦头烂额的夜莺,从不按常理出牌,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你要小心哦,我听说上一个死在她手上的,可是一个背叛者。”
一听“背叛”这一词,另一个声音沉默了下去,良久才开口道:“下次接头的时候,我会将此事告知万物归一,让他们断绝和我们的联系,你这段时间收敛点,不要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我自己这条小命,比谁都看的紧呢。”
另一个声音没有回答,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人轻笑道:“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好像变得更有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