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能置信,陆然在看到苏慕然的第一眼的时候,便有了这一整个计划的雏形恨一个女人整整三年,却可以在获悉对方利用价值的那一秒钟里,将她宠上天堂。
先让苏慕然爱上他,然后狠狠地毁掉她带她上天堂,亲手推她进地狱。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提审在哪天?”
“后天。”
“好,我认罪。”苏慕然应得毫无迟疑。
“我替白叔叔跟白阿姨,谢谢你。”
她笑笑,摇了摇头:“素素,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
“陆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费尽心思让我爱上他,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毁掉我?”
“你没印象么?”
“什么印象?”
“三年前的车祸。”
“哦?”
“三年前,你知道是谁送你进监狱的么?”
“……”
“是陆然。”
“……”
“因为三年前那场车祸,你撞死的那个人……是他唯一的哥哥。”
“……”
“无怪你不知道,因为当时你连提审都没审,直接就被监禁入狱了。”
“车祸……”她幽幽笑道:“当年的车祸啊。”
她欲言又止,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算了,于事无补,哪怕把真相告诉他了也没有意义。”
我看到她脸上的笑有了片刻的释然。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她想告诉陆然的,又是什么真相?
“慕然,还有别的要问么?”
她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参与这个计划的我有些残忍,而设计这一整场骗局的陆然,可怕到让人胆寒。
我到现在还记得苏慕然在听完我整个故事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个人,在一瞬间欣然接受死亡的表情。
“我现在终于明白,他那天在机场里说的吻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她抬手抚了抚唇:“难怪我会如此下场。”
我以为她会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地在我面前,绝望地控诉陆然,可她没有,平静的姿态,仿佛我面对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可她的绝望,让我咻恸。
缓缓从监视室的椅子上起来的时候,我被她下身的血吓得目瞪口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等不及了。”她空洞的目光落在自己殷红的中裙上。
“原来他……应该姓陆,我有的时候,会摸摸他,叫他小灰狼,安静点,陪陪妈妈可眼下,他提前想出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跟着我吃牢饭,不用在监狱里出生。”
平缓的口气,仿佛在称述一件跟她毫无干系的事实。
我捂住唇,惊然转身拍门求助孕妇大出血的话,会出什么状况,我不是不知道。
这是两条命,活生生地会消失在我面前。
可甫一开门,一记有力的手刀狠狠切在了我的后颈。
身子萎萎顿顿地无力滑落,鼻端那阵淡淡的烟味里,混着青涩的柠檬和淡淡薄荷的味道。
渐渐昏迷的意识之外,我只听到一句话
“宝贝,在机场拒绝我的事……你现在,改变主意了么?”
我第一次踏足陈慕琬的工作室的时候,怯懦害怕,唯唯诺诺,仿佛像是八年前刚刚出狱的那一天。
她的工作室,占据了市中心高层写字楼的第二十层,透过被擦拭得明净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是极其开阔的视野,高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无端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颇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
小小的工作室,却五脏俱全,从客户管理到设计以及销售都有专人负责,每个人各司其职,更重要的是,陈慕琬凭借自己在法国的声望,还有一条业务专线,以供工作室的作品去参加各种声望极大的专业比赛所以这正是不少学院派毕业的设计师,挤破了头皮,也想进工作室的原因。
毕竟一旦站在了世界的舞台上,前途就会跟现在的完全不一样,而陈慕琬的工作室,就是他们通向成功的垫脚石。
无比羡慕桌案前那些埋头苦干的年轻身影,相较于我,却前路尽毁,我想五年前,“苏慕然”这个名字已经彻底给钉在了设计界的羞耻柱上。
也许是我在进工作室前,整个公司的人被陈慕琬特殊关照过,所以几天下来我没有听到任何闲言碎语,这让我觉得多少有些坦然。
陈慕琬给我的职位是副总监,我多半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很努力地去熟悉曾经熟悉的一切。
但给自己的作品署名仍旧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心理障碍。
我怕别人看到之后仍旧会议论:这个作者,她是一个恬不知耻的抄袭者。
可我无法替自己做任何的辩护,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
“想听我的意见么?”陈慕琬站在办公桌前,翻看我这几天来的设计稿。
“很差么?”我其实有自知之明。
“差不多。”她批评得毫不留情:“这五年来,可以说你毫无进步。”
“……”
“你不但没有进步,而且还倒退得很厉害,特别是这两年来我看你给我的稿子,我甚至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这是苏慕然画的么?”陈慕琬将画稿推到我眼前,反问我:“慕然,这是你画的么?”
“……”无地自容,现在我的能力,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以前看你设计的东西,随随便便几笔就能让人感受到你倾注在笔下的情感,而这些年,你空有躯壳,毫无情感,设计的东西,也没有灵魂。”
她一针见血。
“慕然,你不能一直放任自己无能下去,既然想过要振作着开始,你就不应该是这样的姿态来面对自己,面对未来。”陈慕琬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心疾在哪。”
她俯身捏住我握笔的手,手腕牵引着笔尖,缓缓地在我的设计稿纸的右下角落款处写下一个大写的字母“”。
我忡怔地盯着她替我落款的这个字母:“这是……什么意思?”
“本来我跟阿年当初偷懒,给你和婉婉取名的时候,你最开始是叫慕慕。”她的眸中顿然滑过迷思,可唇畔浅浅的笑意却那么温柔:“后来给你改成了慕然,慕然慕然,寓意思慕惘然……”
心房狠狠一收,耳畔却忽地在此时轻轻地、带着那个男人特有的磁性嗓音,回荡着那一句话苏慕然,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好名字?慕然慕然……思慕惘然……
陈慕琬继续道:“思慕惘然的意思是你明明那么喜欢一个人,可无奈你们两个却走不到一起。”
为什么会给我取这样的一个名字?
我忽然觉得,她当初离开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并不是自私自利地只为了自己的事业,而彻底抛下我跟爸爸?
“既是你是名字,又是“”想念的开头,你可以想念阿年也想念星野。”她的声音徐徐,柔软却直达人心:“这世上的女人,并不是非要找到外力的依靠才能活下去,你有信念,你的依靠就是你自己别人谁都夺不走。”
很多年以后,我会感谢今天下午,我的母亲赐予我的新生她教会我独立教会我不去依赖任何人,哪怕人生的道路只有我一个人,我也有勇气勇敢地走下去,就像她当年一样。
因为,在后来的人生里,原来我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需要自己一个人,一往无前地往下走。
“陈慕琬,那你的信念是什么?”爸爸去世之后,那么爱他的你,又是靠什么一步一步坚持到了现在?
她在离开前,回身冲我笑了笑,竖起食指置于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噤声手势:“女人因秘密而美丽。”
陈慕琬,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有故事的女人八年前我恨之入骨的她,却在八年后成了我身边唯一的支柱。
世事竟是如此难料。
……
……
花了半天的时间来熟悉工作流程,认识工作的各个部门的人员,陈慕琬给我准备的办公室其实是一间很标准的设计室,偌大的书架占居半堵墙,书架里整整齐齐堆叠着各类相关书籍。
闲着随手翻了几本书,都是国内已经买不到孤本,里面的设计概念都很新奇,顺便也就多翻了几本。
垫着椅子去书架的顶端抽书,厚厚的一本书被抽出来的同时,连带掉下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拍掉笔记本上积压的尘灰,我好奇地翻开,原来里面都是剪报。
厚厚的一本笔记本里头的剪报被胶水用心地粘在内页,报纸的内容也永远是那一个人这是我的爸爸,陈慕琬口中的“阿年”。
最开始那几页的报纸上标的时间是十五年前,直到八年前爸爸在狱中自杀关于爸爸的报道,她一期都没有落下。
十五年前到十年前,整整五年的时间,从一个草根如此迅速地爬上市长之职,爸爸背后的辛苦也许是我难以想象。
可才做了两年的市长,爸爸就落得那样的下场。
沉默着翻开里面的记录,家里被查抄之后,我连爸爸的相片都没有,只能凭借脑海中的影像不停地怀念。
所以眼下看到黑白的报纸所记录的一切,眼眶在瞬间湿润。
剪报的时间,有一个很明显的跨度,而这个跨度,陈慕琬在笔记本中也用红笔标注最明显的跨度,是十年前,爸爸成功竞选上市长之后,他的身边出现一个人,精明能干,内敛儒雅的宋秘书。
宋秘书就是爸爸在账本里数次跟我提起过的宋淮南,一直以来都被赞不绝口做事细心认真,考虑问题也没有任何漏洞。
黑白的剪报上,站在爸爸身后替他撑着伞的宋秘书五官被印得有些模糊,细看他的那双眼睛,我竟还觉得有丝莫名的眼熟。
鬼使神差地从笔记本里取下爸爸跟宋淮南的这张合影放进钱夹里,无论如何,从今以后……我的父亲将与我同在。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对娟白的稿纸。
我开始反省自己这浑浑噩噩的五年五年前我为自己设计过倾城之泪,为陆然设计过心锁。
那么五年后,我能给星野什么东西?
再过两个月,就是孩子的忌日,我会给我死去的儿子一件怎样的生日礼物?
我想给他一个长命锁,让小星野长长久久、健健康康地陪在我身边。
正是很用心地想着,秘书忽然切了内线的电话进来:“副总监,有人打电话过来,说是晚上想请您吃饭。”
“是谁?”我刚进工作室没几天,有谁会专程来请我吃饭?
“没说名字,就是找您,说是您旧识。”
我想了想,也许是秀行,因为我只跟他说过,我在家闲着也是无事,便去了朋友的工作室毕竟他跟他的妻子,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还欠我一顿饭。
可电话接起来的那一瞬,我觉得,我怕是太天真了。
“今天的衣服不错,但如果高跟鞋换成裸粉色的,应该更好看。”电话那头的声线带着一丝丝的轻挑,一丝丝的谑笑,一如我记忆中沉稳和从容但这个声音让我恨到牙痒。
“苏慕然,我觉得你应该适当去修一修发尾,不修边幅的作风已经不适合你的年纪了。”
陆然毫不留情地批评着我的着装和打扮可我又不是打扮给他看的,他的意见干我屁事?!
我正准备狠狠地摔下电话,可他接下来的这句话,却忽然让我意识到了不对劲。
“新办公室挺干净的,也够空旷,空间很充足,所以我建议你在办公室里多放点植物,选几盆吊兰,刚好可以放在办公室的西南角,那个角度受光不错。”
“你在哪里?”登时警觉起来,我觉得眼下,我的一切都似乎暴露在陆然的眼前。
“你猜猜?”他在电话那头轻笑,有丝得意。
“懒得猜。”我脑子被门夹了才会有心思跟他玩猜猜。
“转身。”在我甩下电话机的前一秒,他提示我:“抬头。”
我的写字楼对面,是另一幢写字楼。
两幢高层写字楼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遥遥相对,我在二十层,对面二十二层的陆然缓缓地从立式望远镜前站直身体。
“苏慕然,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戏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不然怎样,对你笑脸相迎?”
我可做不到陆然,对你一腔爱意换来的,是被你无情地推进地狱,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为什么不?”
如果力气够大的话,我真想把手边的电话机直接砸过一条街,扣到他的脸上。
“陆然,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改个名字。”
“哦?改成什么?”他的声音从容不迫。
“神陆经病。”偷窥狂。
我不知道我才来了工作室没几天,为什么陆然竟能那么快反应过来,租下对面最利于观察我的位置?
他在电话那头轻笑:“这病要治好的话,还差一味药,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
我觉得我跟他实在无话可说,不对,确切来说,哪怕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污染自己的耳朵没有星野,我跟他之间,再无任何牵连。
“晚上有空么?”
“哪怕有空,我也不想看见你。”
“我带你去看贝贝?”
这个提议让我心动,可心底却莫名地滑过一丝矛盾的痛意他带我去看贝贝,看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我却该死地对孩子放心不下。
贝贝我养了五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分别那晚孩子的懂事,孩子抱着我的小腿苦苦哀求我留下她的时候,我的心还会痛。
贝贝在李媛家里,到底过得好不好?我根本没有关于孩子任何的消息,几次在幼儿园门口游荡,都看不见孩子,后来才知道贝贝已经被李家转园了我连孩子去了哪都不知道。
我的小天使,在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得无声无息。
“怎么样,去不去?”他的声音柔柔地,蛊惑着我。
我跟他隔着两面巨大的玻璃窗,隔着一条喧闹的街,在一高一低的办公楼层里遥遥相望。
“沉禾前两天还跟我说,孩子在李家过得不好,哭着要妈妈,不肯吃饭她想你,很想你。”
“……”
“李媛这个女人对孩子没有责任心,贝贝在她手上,出事是迟早的事情。”
我的心因陆然的这句话狠狠揪起贝贝五年来,一直都被我当成瓷器般呵护在手里,她要是出事,这个打击对我而言,无异于失去第二个星野。
李媛我虽接触不多,但对她的印象实在不好一个会狠心将自己失聪的女儿丢弃的母亲,也配得上“妈妈”这两个字么?
“李媛这个人没有耐心,所以贝贝都是佣人在带,佣人哪会对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上心呢,怕是再用心照顾也有不周的地方,佣人随便欺负一下贝贝,贝贝一来没有诉苦的方式,二来没有诉苦的对象,你难道就不想去看看孩子?”
他对贝贝近况的描述,让我脑中有了一阵晕眩。
“李一雨生前很宠他这个宝贝女儿,李媛骄纵,私生活又乱,但在某些地方却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不然她也不会因为贝贝失聪而遗弃孩子,但终究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女人。早产的孩子的耳蜗是彻底没有发育,这辈子是不可能听到声音的,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会孜孜不倦地给她尝试各种复聪的方式。”
心被他越说越痛贝贝想我,我何尝又不想贝贝?
“陆然!可那是你的女儿!”话题一直都绕在孩子身上,由不得我不紧张,方才对峙的从容和冷静全部烟消云散陆然精准地,踩中我的死穴。
我没有立场关心贝贝的,但他有哪怕他对孩子倾注一万分之一的心意,孩子在李家也不会受任何委屈。
“苏慕然,你知道什么叫爱屋及乌么?”隔着话筒,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我耳畔:“而你又知道……什么叫恶其余胥么?”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扼住。
“需要我给你解释么?”
“……”
“苏慕然,我喜欢你,所以哪怕贝贝是你跟白秀行的孩子,我要你,连带也会将贝贝视如己出但如果,那个小哑巴是李媛的女儿,那那个残疾儿童跟我陆然,又有什么关系?”
他施施然,从容地告诉我,却一字一句击打在我心口。
“陆然你有病!”
狠狠摔下电话,我拉了窗帘,关上办公室的门,黑漆漆的环境,让人觉得逼仄、压抑。
我捂住眼帘,大片的水泽从指缝间滑落。
为什么陆然明明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可以这么无情地漠视贝贝的生存环境,竟能将自己跟贝贝的关系撇得那么干净,而为什么我一个外人,一个最没有关心立场的外人,却对不属于我的孩子,念念不忘?
我要有多努力地忍住不去遐想贝贝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的各种不适,才能抵抗得住陆然对我诱惑?
当手机的铃声接连打破办公室里的寂静,我接起电话想也未想便破口大骂:“神经病!你有完没完?!你能不能不要再来烦我?!”
电话那头有了片刻的忡怔,好半响,对方才回过神:“苏慕然,是我。”
“你”声音明明陌生,却似曾相识但总之,绝对不是陆然。
“李琛。”
他自报家门,让我瞬间就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感觉到尴尬:“我……”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彬彬有礼的男人,明明是我态度恶劣,他居然率先道歉。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是,主要是我刚才”
“我刚从缅甸回来,晚上……能请你吃饭么?”
“啊?”
他的笑声温柔得如同旭日里的暖风:“你想贝贝么?我带你,去看看贝贝,怎么样?”
下班之后,借着电梯镜面打量自己这一身的着装,陆然说得没错,不修边幅的作风已经不再适合我的年纪,二十七岁的我跟五年前相貌青嫩的苏慕然,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
李琛在公司楼下等我,待我委婉地表达想临时去买套衣服的想法时,对方微露诧异,却是欣然应允快有半个月没见贝贝了,我想给孩子一个惊艳的印象,至少……我不想输给她的亲生母亲,也不想让人觉得没有孩子的我,整个人就颓然得就毫无生气。
陈慕琬说得对,女人没有依靠,凭借着自己的信仰也可以过得很好从今天开始,我要过得比五年前任何一天都要光彩。
可当李琛将早早装好礼服的纸盒递给我的时候,这让我意想不到:“这是……”
“提前给你准备了的。”他浅笑,却让我讶然于他的细心。
跟李琛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虽然跟他不过几面之缘,但相处的每一分钟都让人察觉不到生疏和尴尬,也没有如陆然带给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霸道的压迫感仿佛永远都只是四十度的温水,温度恰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