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到十月中旬,竹山县今年的头场雪来的猛烈且持久。
纷飞的雪片伴随肆虐的北风,毫无征兆的降临,只一夜,县城便覆满白霜,城外的山野、田地更是一片白茫茫。
头场雪连下三日,到了第四日,雪变小了,却混杂细雨,天气愈发严寒。
雨丝如冰凌,稍微沾落些,就如刺骨般难耐。
县衙,官房内。
炉子里的炭烧得滚红,散发出绵绵热浪,将整间屋子哄得暖呼呼。
陈子昂坐在上首案桌后,埋头书写一份平辽攻略,只见他时而停笔踟躇,时而奋笔疾书,神情无比专注。
下首一方桌案后,曹悍裹紧一身厚厚冬袄,脑袋搁在案桌上,四仰叉的平躺着,半张嘴巴,呼噜声时断时续,睡得正香。
他的胸口上,放着一本手抄版本的《卫公兵法。
很显然,曹悍这厮在看书的时候睡着了。
骤然升高的呼噜声搅乱了陈子昂的思绪,他抬头看了眼,笑着摇摇头,没有叫醒曹悍,端起手边凉透的茶盏饮了口。
冰凉的茶水喝下肚,陈子昂浑身一个激灵,望了眼屋外细雨夹杂雪花,思绪早已飘到遥远的幽州。
月前,有关河北道战事的消息传回神都,又从神都传遍天下,顷刻间,圣人震怒,朝堂震动,天下震惊!
朝廷派出的二十万平叛大军,竟然在平州被李尽忠和孙万荣大破之!
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兵败战死,二十员战将折损过半,残军逃回幽州时,不足五万之数!
陈子昂握笔的手微微发颤,笔尖抖落的墨汁在纸上晕染开。
他深深叹口气,把笔搁在笔架上,揉揉发热泛红的眼眶,将那未曾滴落的泪水抹去。
他在为葬送平州的十数万大周儿郎哭泣。
他仿佛听见了无数孤儿寡母的悲呛声,看到了无数将士的游魂飘荡在长城之下。
这场大战的惨败,就如曹悍当初推测的那般发生了,几乎每一步都如此契合。
大周官军先在云州小胜一场,解除云州城被围之困。
契丹联军见大周官军来势汹汹,一路退到幽州,官军乘胜追击,连胜数仗,歼灭叛军万余,消息传回,朝廷下令嘉奖,一时间倒也军威浩荡,气势如虹。
等到官军兵临幽州蓟县城下时,契丹叛军又果断弃城东逃,张玄遇和曹仁师商量之后,决定由张玄遇先领轻骑追击,曹仁师领步军为后援。
为抢在叛军逃回营州前将其歼灭,官军舍弃大量辎重粮草,一路轻装急行。
不曾想,张玄遇贪功冒进,中了李尽忠诱敌深入之计,被引入卢龙县以东的硖石谷内,伏兵四出,张玄遇大败而归,拼死逃出谷,又被逼退守卢龙县以西的黄獐谷。
曹仁师得知张玄遇被困,情急之下率兵突入黄獐谷,再度遭伏,张玄遇被滚石砸死,曹仁师被大火活活烧死,大周将士死伤无数,尸体满山遍野,就连深谷之下的河流,都被坠落的尸体阻塞。
后续官军群龙无首,仓惶逃回幽州,一路上又被孙万荣领骑军追杀。
大周军队先小胜后大败,契丹联军士气直达顶峰,辽东奚族、霫族、靺鞨、室韦等部落首领率军前往投靠,甚至喊出尊李尽忠为辽东王,要与大周以幽州东段长城为界,分而治之的口号!
更要命的是,安北都护府传回加急密奏,默啜可汗密调十万突厥骑军进驻塔塔尔河南岸,仿佛蹲守在外蒙高原上的一头独狼,随时准备配合契丹叛军,南下进犯阴山。
消息传开,朝廷更是一片风声鹤唳!
听闻圣人在通天宫,当着满朝文武之面,连摔三个翠玉琉璃盏,痛斥张玄遇和曹仁师乃无能之辈,将张曹二人的家眷全部贬为庶民,流放庭州。
又下诏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以示将此二逆千刀万剐,斩尽屠灭之意。
陈子昂苦叹摇头,这是圣人登基六年以来,最惨烈的失败,对她的打击可谓深重。
愤怒之余,圣人一面调动全国府兵,准备二次平叛,一面派遣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进驻位于黄河南岸的榆关。
再派姚崇为副使,屯兵胜州,以此两道防线防备突厥。
又紧急启用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兼检校幽州都督,重整河北兵马,务必将李孙二逆挡在幽州之外。
半月前,陈子昂接到狄仁杰书信,信中言明,他已经前往魏州赴任。
狄仁杰在信中隐晦的提醒他,不久之后,他也会被调往河北,投入到平叛大战中,让他早做准备。
陈子昂长长的叹口气,目光复杂的望着还在酣睡的曹悍。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把曹悍带上,一同前往河北。
只可惜,现在他连自身的职务都无法保证,哪里有权力来安排别人。
陈子昂知道狄公启用自己,必定会遭到武家人反对,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再给狄公添乱。
陈子昂深感遗憾,以曹悍的勇武,若是扔到战场上,一定会大放异彩的。
“噼”地一声,曹悍翻动身子,胸口那本书册掉落在地。
曹悍睁眼惊醒,抹抹嘴边的哈喇子,抻抻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屋外下雪,屋里烤火睡觉,人生一大享受也。
仨月前,也不知陈子昂哪根筋搭错了,非得让曹悍每日到他这里读两个时辰的书,说是要督促他学习、求知。
拗不过他,曹悍只得每日乖乖来老陈这里点卯。
陈子昂问他想读什么书,曹悍想了半天,经史子集他看不懂看多了头疼,那就看看兵书吧。
陈子昂倒也不强求,找出他亲自抄录的《卫公兵法、《李卫公问对等宝贵典籍给曹悍研读,若遇上不懂之处就问他。
就这样,曹悍在陈子昂的官房里读了三个月的书,自觉也是获益匪浅。
曹悍捡起书册拭去尘埃,平整齐起身放回到书架上,见陈子昂还在那望着屋外发呆,干咳一声道:“陈县尉,事已至此,你也用不着太忧虑,大周底子厚实,只要后面去平叛的将领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迟早能把契丹人赶回辽东去。”
陈子昂回过神,满脸苦涩道:“战局瞬息万变,就算有前车之鉴,也难保不会有重蹈覆辙之举。”
曹悍摸摸鼻子,笑道:“陈县尉说的是,战场凶险,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啊,那李尽忠....哦不,李尽灭,再过俩月突发疾病暴毙而亡也有可能啊!”
陈子昂一愣,哑然失笑:“若当真如此,那可真是我大周的天时之利!唉,可惜这种蹊跷之事又怎会发生。”
曹悍挤挤眼睛,一脸诡秘:“嘿嘿那可说不定!陈县尉拭目以待吧!时辰不早了,陈县尉好好歇息,我告辞了!”
说罢,曹悍裹紧袄子,戴上斗笠,掀开厚厚的毛毡帘子走出官房,哼着小调大摇大摆的朝县府外走去。
陈子昂静坐案桌后,好一会,才幽幽叹息一声:“苍天保佑,我大周能安稳度过此次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