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星琴重新伸出手,碰触到林钰的额头,正发着烫手的高温。
林钰被高烧折磨,如同陷入一个百鬼纠缠的噩梦之中。
被梦中鬼怪狠厉地扼住喉咙,只有断断续续喊出的“桂儿”能让他有被救赎的希望。
湛星琴凑到他耳边,压抑住嗓音里的哽咽。
“林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
索性咬牙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去,整个身形没入深夜中的芦苇荡中。
林钰被开关门带来的凉风佛过,缓解了些许额头的滚烫。
他费劲地睁开一点眼睛,却看到梦中最想见到的那个人,正离他而去,只余下一点儿抓不住的衣角。
林钰的手艰难地向门的方向伸去,终究是意识撑不住太久,整个人又昏倒过去。
湛星琴穿梭过来时的芦苇荡,跑到小船停岸的湖边,她刚刚图方便,来时精心准备的包袱还扔到小船上。
从包袱里翻腾出剪刀,剪下一大片衣角,撕成一条一条的布条。
又将一些大片的布块,浸染上冰凉的湖水。
湛星琴的脸被湖岸边夜风吹过凉意更甚。
泪水干涸在脸颊上,不仅凉,还有干涩发疼之感。
她顾不得这些,争分夺秒地准备好这些,背上船上的包袱,重新钻入那片芦苇荡当中。
林钰觉得,自己从一片虚无的炼狱之境中渐渐挣扎出来,神智清明不少。
额头也感到温润的凉意。
湛星琴将他额头上浸湿凉水的布片换下,换上了新的布片。
这一晚上,她不知道来回跑了多少趟芦苇荡。
脚踝处早已经被锋利的芦苇叶子和枝干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
而脚上那双称得上精致的鞋,如今也被泥泞的土块包裹,看不出原先的样子。
但湛星琴似乎没有什么累的样子,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林钰的脸上。
她早在第一次给林钰敷上凉片的时候,就仔细查找他身上的伤口,将包袱里治疗创伤的药瓶完全倒空。
他身上的伤虽重,却不完全致命,如今恢复之势也相对良好。
最威胁林钰生命的是,久而不退的高烧。
现在因为她一遍一遍的更换布条,林钰的额头已经从原先烫手的温感变成现在,渐渐恢复成正常的体温。
他一直紧缩的眉头现在完全舒展开,呓语的唇也不再出声。
不过他还是陷在沉睡中,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整张脸恬静且安稳。
仿佛在梦中享受卧在棉花云中的劫后余生。
湛星琴移开指尖,从已经恢复正常温度的林钰额头上抬起。
顺着英气的眉宇一路下移,抚过他精致高挺的鼻梁,最终停留在完全丧失血色,余下渗人苍白的唇上。
湛星琴望着这张形状极其漂亮的唇失神了一会儿。
林钰在梦中,感受到经久不散的舒适香气突然散去,他努力试图睁开眼皮,还是挡不住身体的疲惫,重新陷入重重的梦境之中。
小羽再见到湛星琴时,是在太阳刚升起的黎明。
湛星琴看见她,明显神色有些许异常。
“湛姑娘,这一夜,你可是去哪里了?”
小羽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担忧,万一湛星琴出了什么意外,她要怎么跟皇上交代。
湛星琴回来时,早已经不是先前的一副装扮,反而是换了一身新的衣裳。
新到就像是从衣裳店里从头到脚,重新置办了一身。
按小羽对湛星琴以往的了解,穿了新衣服她到底是会开心一些。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双目无光,眼底尽显疲态,仿佛一整夜都没睡觉。
湛星琴对小羽勉强提起微笑。
“出去游玩放松心情,没想到触景伤情,没什么快乐可言。”
湛星琴自然是在撒谎,小羽感觉有些怪怪的,但她说的又不像是假的。
而且湛星琴平时不说谎话,如今说出的话就叫人更容易信服,小羽便信道:
“原来如此,湛姑娘,你只要安全就好。”
湛星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小羽道:“这些时日,小羽你还是回皇宫吧,留我一个人在府中想些事情。”
小羽听湛星琴这样讲,又仔细观摩着她面纱之上那双带着深重忧愁的眼睛。
心想也是,湛姑娘这些时日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多,本来她前几日的平静就让小羽觉得很不对劲,如今才是正常的情绪。
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遇到湛姑娘这样的情况,都会难过到想要一个人待着清净。
不然她也不会拒绝皇上的邀请,在皇宫里入住,反而回到她与霜花婶的小府邸中。
而自己与湛姑娘,关系实在不算亲近,说到底在这里,也算多余的人。
小羽便十分理解地点头。
“好,湛姑娘,若是有事情,还请随时叫我回来。”
湛星琴轻轻地“嗯”了一声,目送着小羽迅速地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府。
小羽一离开府,湛星琴就整个人虚弱地跌落在屋中的椅子上。
她缓缓抬起眼,只停留了数秒,就重新支撑起身子,在整个府中收罗自己想要的物件,打包成一个小小的却拎起来相当实在的包裹。
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在衣裳铺子换下满身泥垢的旧衣服后,就随手买了一份早餐补充体力,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府。
湛星琴的包裹里,拿的最多的就是银两。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实在的东西。
如今,她短暂停留后,给昨夜带她奔波的马匹,换上新的草料,在后院中换上一匹全新的马。
重新奔赴那个全京城都在寻找,却只有湛星琴知道的地方。
快要正午的阳光,透过不太严实的木板缝,肆意地挥洒在这个狭窄的小木屋中,将林钰闭着的眼睛刺的灼热。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脑袋余下的是长时间昏睡的疼痛。
就在眼睛睁开一半的时候,林钰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的心立马提起,偏头看向身边的那个人,这回,林钰屏住呼吸,他感觉自己或许还停留在梦中没有醒来。
湛星琴白净的脸庞就在林钰眼前咫尺之间,她沉沉地跟他一起睡在芦苇铺的草垫上,侧身面对着自己。
在林钰的角度,能看到湛星琴的长而密的睫毛,随着沉睡的呼吸轻颤,发丝凌乱中带着美感。
在光下,整张脸白皙而又朦胧,如同从天上降临凡间的神。
而两个人身上,多了一层绵软的被子。
林钰抬起自己受伤较少的手,指尖试探性地伸向那双眼睛。
在触碰到睫毛的时候,湛星琴缓缓睁开眼睛,以至于林钰的手就愣在她的眼前。
林钰形容不出湛星琴的眼睛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情绪,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因为这个眼神渐渐生疼,疼的几乎又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对视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林钰被折磨到眼睛发红时,湛星琴淡淡开口:“这么久,也该饿了?”
她语气异常的平静,仿佛是每天就要对林钰说这样的话,所以相当自然。
林钰无比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疼的喘不过来气,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有再次见到湛星琴的机会。
更准确地说,是没有想过,有这样平静地见到她的机会。
在林钰的想象中,再次见到湛星琴,或许是在蔚白栎将他抓回,断头处决之时,湛星琴是否会在拥挤的人群中,冷冷地望着自己。
但更多的可能是,她根本没有想要见自己。
就凭他做的事情,湛星琴不来亲自了结他,都算是幸事,怎么敢奢求还能在死之前,得到她最后一眼的嫌恶。
可是如今,湛星琴不仅对他没有嫌恶,反而就躺在自己身边,问自己是否饿了。
身上的伤都被细心地撒上药粉,缠上绷带。
自己昨日发的高烧,梦中出现拯救他度过死劫的湛星琴,居然不是梦,都是真的。
可她的眼神中,是什么都懂的。
知道他是叛军的首领,知道他欺骗了所有人,知道他曾在湛星琴眼前,派人刺杀轩辕墨。
林钰垂下眼,发出虚弱的气声。
“嗯...”
他在被蔚白栎重伤之后,拖着最后的气力逃到这里,之后陷入沉睡之中,至今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湛星琴不意外听到他的回答,起身从身边拎过来一个小纸袋,递到林钰眼前。
“诺,吃这个。”
纸袋里散发的香味是林钰无比熟悉的酥饼香味。
林钰挣扎着起身,身上还有清晰入骨的疼痛,但此时在他这里无暇顾及,眼中只有湛星琴,和她递过来的那个纸袋。
林钰接过纸袋,酥饼入口的那一瞬间,他望着湛星琴,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他极力隐忍住,将酥饼咽了下去。
湛星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在叹了一口气后,从屋外用碗打了一小碗湖水,也递到林钰的眼前。
等到林钰都吃好后,湛星琴重新躺下,闭上眼睛淡淡道。
“你知道这里不会那么快被人找到,是吗?”
林钰不否认她的话,这里除了湛星琴以外,他只跟最信任的人,也就是从小到大护着他的伯伯说过。
而他最信任的人,根本不在京城里,而是在林青身边。
蔚白栎也不会那么快想到,荷花湖居然会是自己在一年前,就精心布置的最后逃生的地方。
湛星琴听不到他的回答,也没什么反应,继续自顾自地重新睡去。
她经历过这些,也已经很累了。
林钰亦小心翼翼地躺回去,生怕压到湛星琴的头发,或是吵到她渐熟的呼吸声。
他在一旁盯着湛星琴的睡颜,盯得眼睛发涩生疼,不敢彻底阖上。
生怕阖上后,就真的又变成了一场梦。
过了一段时间,他也支撑不住,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在隐隐约约之中,林钰看到湛星琴的身影又离开了他,惊吓到瞬间清醒过来。
“别走!”
林钰的声音嘶哑,因为突然直起上身而剧烈地咳嗽。
湛星琴开门的手停住,转身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没要走。”
她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讲。
“既然你醒了,便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要离开这里。”
林钰愣住。
“为什么?”
湛星琴重新走回去,蹲在他的眼前,与之平视,耐心地解释。
“待在京城总有一天会被找到,荷花湖与出京的河流相连接,我有轩辕墨授予的御牌,可以在这时出京。”
讲完这些,她顿了顿。
“林钰,我不想你死,懂了吗?”
林钰呆呆地看着她。
湛星琴向他伸出一只白嫩的手。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林钰现在身负重伤,起身都很困难,需要人搀扶着,就算这里离湖岸很近,恐怕也要湛星琴扶着才能到。
林钰沉默着将胳膊环在湛星琴瘦弱却颇有力量的肩膀上。
一步一步地离开那个在晚间寒风中显得格外脆弱的木屋,穿过丛丛的芦苇荡。
经过漫长的时间,才到达湖岸边,湛星琴早已经完全准备好的,比之前的独木舟精致数倍的小船。
林钰只要稍稍偏头,就能看到湛星琴,恍若仙子的侧脸。
他移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幅虚弱的身躯又被吸进地冷气呛得猛咳一声。
湛星琴转过头看他,眉头微微皱起,声音在空寂的夜中格外轻柔。
“要不要停一下?”
林钰思索了片刻,下定决心将脸凑近她脖颈些许,湛星琴没有拒绝,他闷闷地道:“不用。”
等两个人都坐在船上时,湛星琴才执起船桨划起了船。
她现在划船时的动作,早就没有了之前的笨拙,大有熟练之势。
林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划船的动作跟自己有八九分的相似。
今晚虽冷,月光却很不吝啬地挥洒在湖面上。
但船上两个人各怀各的想法,都没有额外的念头去欣赏周围圆满的月色。
临近出京的地方,林钰藏在船中最隐蔽处。
而湛星琴则独自一人在船头,戴上之前取下的面纱,神情淡漠地继续划着船。
果然,远处有两个士兵看到湛星琴的船,就赶了过来。
“是何人?不知道京城近期在追查叛军,不可轻易出京?”
看到是一个身材削瘦,穿着朴素中带着奢华的柔弱女子,士兵质问的话术也跟着轻许多。
湛星琴从腰间取下轩辕墨赐给她的金质御牌,握在手心,向他们竖着立起展示。
“本小姐乃皇上准许出京之人,勿要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