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五年的百花宴终究是有些不同寻常。
三月十五那一日,当真是百花齐放,此次宴会上还见到了月凉的王女月淑,以及天狼嘉诺公主。
纵然已经被提前告知了云漠寒本人从来都没有出席过这个宴会,完颜占桐还是抱着一定的期许来了。
毕竟自从去年的宴会过后,她就没再见到云漠寒了。完颜占桐去过景王府,可惜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哪怕她说既然景王殿下现在不在府中,那她可以进去等等他。
云漠寒的侍卫还真没有人敢放她进去,或者说没人愿意放她进去。
没有小主母在身边殿下就跟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炮仗似的,谁敢去惹?
云漠寒没去,风冥安也没去。
云凰将军给出的理由十分官方,因为接连的几场春雨,京郊大营有些水涝,她不能擅自离营。
他们两个不会出现其实是这些年的常态,或者说他们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往年这个状况也不会有什么后续了,顶多是众人感叹一番今年又见不到这两个虽然在风口浪尖上但是却基本没有几个人见过的人而已,但是今年却发生了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百花宴结束的第二天,安阳城里就有了传言,景亲王和云凰将军的婚约很可能要解除,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集。
几日后这流言就愈演愈烈了,可无论是景王府还是风家都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当流言入宫传入云帝耳中的时候,这位曾经为这两位当事人赐婚的帝王也没说什么,似乎想要任由事态发展。
也就在流言入宫的时候,云漠寒在时隔了三个多月之后终于再次翻墙进了风家。
这一天风很大,扬起了不少尘沙,天也很阴沉,浓云翻滚,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但是云漠寒没在莲心院里找到风冥安。
兵书摊在桌面上,上面的墨迹还未凝干。书页被风吹着哗哗翻动不停,云漠寒合上了窗子,将那本书收拢,放在了书桌左边。
茶也还有些微微温热。
云漠寒转身要离开前还是折回了风冥安的寝室一趟,给她拿了件披风。
他在衣柜里见到一张写给他的便条,很显然是才放在那里的。
云漠寒依着那张便条在风府后院锦鲤池边上的亭子里找到了风冥安。
他的丫头今日未绾髻,只是松松散散的用一条紫色绸带将发束起了一半。剩余的青丝散在背后,蜿蜒迤逦而下,堆叠在她身后的长凳上。
身上一件淡紫色的广袖长裙,袖口和裙摆微微拖在地上。
听到有人靠近,风冥安回过头来,看到了云漠寒。
“穿这么薄。”云漠寒叹了口气走进了亭子里,将手中的伞放在了亭中的石桌上,然后给风冥安披上了那件披风。
“我在等你呀,漠寒哥哥。”你想要找一个盯着你也不容易的天气,如今不是等到了?
风冥安笑着看着云漠寒,只是这个笑怎么看都有些苦涩的意味。
云漠寒见她这幅神情,抬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风冥安的脸颊,将几缕散下的发丝别到了她的耳后。
她的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凉,他的指尖也不是平常那样暖。
风声渐起,亭中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些什么,风冥安看着云漠寒衣角处散开的一点丝线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
“难得漠寒哥哥跟我这么久不见就只是看着我呢。”
“不要抱抱丫头吗?”
面前的女子正微微笑着,笑着张开双臂看着他。
他的心上人正在跟他讨要一个拥抱。
云漠寒的手在袖中握紧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还是确如那谣言所说,景王殿下不要我了?”
“你能告诉我那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漠寒哥哥?”
风冥安见他没有动作,便也将双手收回了身前,退后了一步,看向了那双漆黑的凤眸。
“丫头。”这两个字像是云漠寒硬生生从嗓子眼里一丝一丝挤出来的,嘶哑、酸涩至极。
“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表示不就是因为那些谣言最开始是你放出来的。”
“那些说你不要我了的谣言是从你景王府里放出来的。”
风冥安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云漠寒愣愣地看着那双似乎是异常冰凉的眼睛。
他的丫头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可那些谣言确实是他放出来的。
这件事他无从辩驳。
亭中再一次陷入了一片寂静,在风冥安身后,池中的锦鲤浮上了水面,能听到细细的唼喋声。
“丫头。”云漠寒上前一步想要去拉风冥安的手,却在将胳膊抬起来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
“既然你不要我了,还唤我丫头做什么?”
“既然你不要我了,你今日前来又想要说些什么?”
“既然你不要我了”风冥安的视线从云漠寒的脸上转移到了他那只抬起了一半便僵住的手上,“殿下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你叫我”云漠寒瞬间僵住了。
“殿下。”风冥安又重复了一遍,“景王殿下。”又一遍。
云漠寒的手落了下去,他的脸色在风冥安说出那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变得苍白的不似活人。
一声惊雷落下,风小了些,云层却更厚了。
“你定要这样说吗。”云漠寒紧紧盯着风冥安的眼睛,他曾经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上见过与这相似的神情,但却不曾有哪一次是对着他的。
“那殿下呢,又一定要这样做吗。”
“那些谣言”
听见云漠寒开口依旧是关于那些谣言的事情,风冥安打断了他。
“殿下明白我在问什么。”
“不要叫我殿下。”云漠寒避开了风冥安的问题。
“所以你定要这样做是吗?”
“漠寒哥哥,你是不要我了吗?”风冥安将声音放得软了些。
云漠寒梗着脖子,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当年是你问我的,愿不愿意做你云漠寒的妻子。不是景亲王正妃,而是你云漠寒的妻子。”
“现在呢?又是谁不要我了?”
“你明白的。”云漠寒在定定地看了风冥安一会儿之后说道。
“我或许是明白,但是你真的想明白了吗?”风冥安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我发过誓的。”发过誓要保护你一辈子。
“是啊,你发过誓的。”发誓从一而终,永不言弃。
永不言弃。
又是一声惊雷,闪电把铅灰色的天空劈成了两半。
下雨了,雨滴从淅淅沥沥飞快地变成豆大的水珠一个接一个一个的往下砸,砸在那锦鲤池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自小父亲就教导臣下,风家是云氏皇族的臣子,永远要做承托云涌的那阵风。”
“所以,景王殿下”风冥安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是您的命令,风氏云凰没有违逆的理由。”
她站在云漠寒面前,恭敬地拱手弯腰,行了个礼。
滂沱的雨声,让风冥安的声音变得没有那么清晰,但是云漠寒还是听清了她轻声说出的每一个字。
道一声,臣下。
称一句,殿下。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锋一般划在了云漠寒心上,血溢出来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然后那火烧火燎的剜心挖骨的痛楚才蔓延全身。
“你知道我不是”所以他的丫头真的生气了。
“那你今天来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你好好的,丫头,我想你好好的。”
不要参与这个局,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还有呢?”
你不要我陪在你身边吗?你不会陪在我身边吗?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好好的,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行。
云漠寒看着风冥安那些被风吹起的发丝,缓缓摇了摇头。
“如果这是景王殿下您的命令。”风冥安垂下了眼睛,没有再去看云漠寒。
又是长久的一阵沉默。
“我要你好好的,丫头。”云漠寒看着风冥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的冲动,转身准备离开了。
再看她一眼他就会放弃了,更不要说将她抱进怀里了。
“我不再是你的丫头。”
云漠寒转身的时候风冥安开口了。
“若你今天就这样走了,那我便不再是你的丫头。”
“你也再不是我的漠寒哥哥了。”
“你若是这样走,你便再也不是我的漠寒哥哥了,再也不是了。”
“我说到便会做到,你清楚的。”
似乎是因为这场雨,这场瓢泼的大雨过于吵闹了,它阻挡了太多的东西,要不然为什么他会觉得丫头的声音离他这样遥远,遥远的都要听不清了。
但是云漠寒依旧没有回头。
若是心软那么一瞬,他的计划
只要看着丫头他就一定会心软的,那是他的丫头啊,他怎么会不想要达成她所有的期盼。
云漠寒抬脚一步一步迈进了雨幕之中。
暴雨就像一个又一个带着无数尖刺的冰弹打砸在他身上,还没有走出风冥安的视线,云漠寒就已经全身湿透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空中的云层再次被分成了形状不规则的几块。
直到那个身穿白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风冥安才用力闭上了眼睛。
脸颊上有些湿润,应该是因为这场雨,便是因为这场雨啊!
脖子上的红绳坠着,似乎有千斤重,压着她,让她想要追上去的脚步生生被定在原地。
那红绳上坠着一块不那么规则的红翡,上面的火焰云纹一丝一缕交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何以结恩情?
美玉缀罗缨。
锦鲤池上那些刚刚浮上来的锦鲤都已经不见了,似乎是因为雨势太猛,他们都躲到池底去了。水面上的那一双鸳鸯也不见了,不知道去那里避雨了。
风冥安缓缓走上前,拿起了云漠寒刚才带来的那把伞,慢慢将伞面撑开了。
靛蓝色的油布上是用加了云母的染料绘制的云海,这把伞的伞面是云漠寒亲手画的,风冥安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云母磨得极为细腻,在这样的阴暗天气下也微微闪着光。
世人都道送伞便是散了,可云漠寒又何尝不是想将她永远翼护在他的伞下,永远给她遮风挡雨呢。
可这人一如既往的惯会惹人生气。
不过如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方方面面,再不是过去她追着云漠寒打一架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她知道他所有的计划,纵然他没告诉她。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其实她根本没办法劝他。
心像是被拧成了一团,一下一下被用力拧着,绵绵密密的痛意游走在四肢百骸。
他不愿意带上她,可她想要站在他身边啊。
风冥安轻轻摩擦着伞骨看着亭子外的这场雨,估计下到晚上都不会停了。白日里都看不清的东西,夜色下雨幕中就更加难以捉摸了,也会更危险。她抬手在眼角轻轻抹了抹,系紧了身上的披风,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纵使是怨他的
“吵架了?”
见到只有风冥安一个人前来,风信稍稍有些意外。
“要只是吵架到还好。”风冥安将那把伞轻轻放在了一旁的地上,支好了让那伞面滴着水,然后给风信行了个礼方才坐下。
“如今这谣言当真是景王那边传出来的?”收到的消息风信是不太相信的,倒是风冥安在查出来的那一刻便信了。
风冥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见到女儿确认这一点,风信面上变得凝重了不少。
若真是要退婚的话,那可是圣旨
“不会退婚的。”风冥安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很郑重,她说得十分认真。
“这天下除了爹爹外,只他最疼我了,这您是知道的。”
“女儿这一生非他不嫁,若是我也自会守着他一辈子。”
风冥安说出不会退婚的时候风信就意识到了什么,心思电转,自然明白了云漠寒的算计。
“那你的决定呢?”风信面上的凝重没有减少分毫。
“如今陛下这一局已起,一旦入局,无人能回头了。”这件事原本是不会涉及军方的,或者说不会过多涉及军方,风家只要适时听候陛下的命令便好了。
如今想来陛下对这谣言采取放任的态度就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他知道云漠寒已经自愿入局了。而对于这件事陛下似乎是喜闻乐见的。
“女儿明白的。”
“我生他的气这是不假,但是我绝不会去坏他的谋划。”
“事后总要他来赔罪才好。”这次可不是梳梳头、绾个髻就能放过的,总得加上描眉点唇才好。
所以云漠寒你可一定得能再次站到我面前来。
“他放这样的消息出来只有一个理由,风家嫡女的身份比准亲王妃更加安全,一旦我没有了婚约的束缚,我会成为各大势力联姻的首选目标,我带来的利益将远远超过我曾经有过婚约的不利名声。”
“而这些想要努力促成这件事去扩散谣言的人绝对不会选择攻击风家、攻击我,他们会选择去抹黑景王府,去攻击云漠寒。”
“他让我身上产生了新的、且能供那些人争抢的、甚至是看起来唾手可得的利益,从而构成一个制衡的局面,这样一来没有人能真正得手,二来那些人反而会来保护我。三来日后成亲这些谣言会不攻自破。”
这就是云漠寒放在表面上的算计。
“但是一旦事态升级”风信拧着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是的,他用自己的性命做了筹码。”风冥安的声音有一瞬的哽咽,想要真的消除这份婚约最好的也是最不留后患的办法可不就是未婚夫丧命吗?这才是最保险的。再加上他准备入局,却还在同时不希望云帝能探知他的势力、他的本事
“而且他不让我陪着他。”这是风冥安生气的最根本原因。
“他想自己解决了这所有的事情,把所有的攻击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他想让我留在最安全的地方,等他回来。”
“哪怕我用了自己去逼迫他,他也没准备改变计划。”逼他,又何尝不是逼迫自己呢。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我跟他都是打定了主意没有人能劝回来的人,既然如此他也别想我真的如他所愿待在后面等他回来。”
“他若是想要那样的女子,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风冥安的话中带着些怒气,可眼神却格外温柔。
“那些人连巡抚都敢杀,连长史都敢害,为了那些黄白之物他们已经疯了。”
“在税收上动手脚,陵王确实”风信长叹了一声,风家真正去查这件事还是冀州巡抚出事之后,之前风家主要的关注点不在这些地方,有不少消息都是风冥安从云漠寒的暗卫那里知道的。
“自从他因为安阳城中进入了那些江湖人而不来看我的时候,或许我就该知道这次有多麻烦了。”
“您知道以他的身手若是想不被那些人发现也不难,就连鬼庄都但是他害怕那其中的万一,最微小的可能他都怕了。”
“所以你决定陪他这一程。”风信站起身来走到了女儿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是,女儿要陪他这一程。”
“若是赢了,我等他回来给我赔罪。”
“若是败了”风冥安深吸了一口气,“女儿便自请戍边一生,守他一辈子。”
“无论如何此生非他不嫁。”
“其实他也明白,从小我其实并不需要他护着,可是他愿意护着我,我便全了他这份心思罢了。”
风信看着风冥安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煞气倒是放心了不少,他的女儿从来不是要留在后方的。他放手的那么早,逼着她成长,就是怕有一天没有人能护着她。如今的风家少主是真的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我被爹爹和他藏起来这样久,那些人还真以为我好欺负?”
“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我自然不会妨碍他,只是我也有能做的事情,早点将这一局完结才好。”
“你想清楚了便好,风家自然会支持你。”风信轻轻在风冥安的肩头拍了拍。
“若真是有难处了,别忘了爹爹永远都在的。”
“就算那小子真的背弃婚约,还有为父在呢。”他当初放手让他们自己尝试着走这条路,却也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女儿。让她尽快长大,却还是要护着她。让这小姑娘在及笄的年纪就基本看遍了这世间最惨烈的真相,也让她知道世上也确实是有真情存在。
“他不会的。”风冥安的脸上终于见到了些笑意,“除了爹爹,他最疼我的。”
“这场雨终究会停的。”父女两人的视线转到了窗外,如今大雨倾盆,才破土的嫩芽和树上的枝叶被冲毁了不少,砸坏了不少,可是总还有屹立在那里不倒的大树庇护着树下的生灵,而时间向前,总会雨过天晴。
“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啊。”风信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云凰将军,听令吧。”
“但凭大将军吩咐。”风冥安起身施礼,眼中已满是战意。
这正是:雨急风骤愁云浓,惊雷乍起立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