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挨着上百人驻营地的矮林里窸窸窣窣,东一声响西一声响的,值夜的官兵们依旧视若无睹。
暗空无星子,夜色黑的愈发浓稠。荒野上无风自凉,深秋的温差让人蜷瑟发抖。
姑离睁着眼,难得失眠。
天上高悬的明月今夜黯淡无光,令她脑中冒出一个词语——月黑风高。
久盘旋不去。
此时已经夜半三惊,姑离的精神头还充足的很。她在脑海中回味着下午的杏桃,又联想到自己爱吃的芒果荔枝等水果,之后就不由泛起了相思。
心脏砰砰的跳,又酸又麻,也许还有几丝抽痛。
中间陆续有人起夜,姑离偶尔听到几声交谈低语,还有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有的急急匆匆,有的落地沉重,有的步伐悠闲。
燃烧的柴火哔啵哔啵,间或传来几声虫鸣。
姑离翻了个身,换个方向侧躺着,能看见人群外围正在巡守的官兵。
“姨娘,姨娘。”
一声低语从侧边传来,声音的主人小心翼翼的,像是在人耳畔低语。
荆若瑶轻轻推了推香姨娘,手握着她的胳膊轻轻呼喊。
“姨娘,醒醒,我想起夜。”
被推的香姨娘缓缓睁开了眼,入目便是女儿蹙着眉头难受的样子。“嗯?”她打了一个哈欠,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几时了?不能等到天亮吗?”
夜晚危险,特别是对于女子来说。所以一路上,众人都是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住了才在家人的陪同下找个地方解决。
荆若瑶的年纪早已知事,但她此刻是真的忍到了极致。
连月来没吃过好滋味儿,因此下午她忍不住多吃了些桃,此时却是显出恶果来了。
“姨娘~”荆若瑶苦着声音唤了一声。得,香姨娘看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心头无奈的同时狠狠的在女儿额上点了一点,“你就自找麻烦吧你!”
她按着草地起身,又弯腰将捂着肚子女儿扶起,缓步来到荆文皓睡觉的地方,轻轻唤了一声。
荆文皓很快醒来,看见脸上带着歉意讨好的香姨娘和她身后表情羞壑的荆若瑶已经明白了什么。
“姨娘和妹妹等我一下。”
香姨娘向后退了几步,荆文皓起身,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矮林黑漆漆的,如敞开的深渊,只等人一步踏入。
他去火堆旁请拨了几下,抽出一根燃烧的柴火当做火把,朝两人点头示意。
“皓哥儿,你等一下。”
荆文皓往回看,荆三夫人、荆若涵也从地上爬起,绕过其他人小心地向这儿走来。
荆三夫人不好意思的轻咳一声,朝香姨娘和荆若瑶笑了笑,道:“一起吧。”又转身看向荆文皓,“麻烦皓哥儿了。”
话题尴尬,荆文皓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举着木柴前走一步。
姑离看着他们排成一排先后朝值守的人走去,看见荆文皓朝一位官兵低语,两句后在后者的颔首下带着四位荆家女眷步入墨色的树林。
心脏不安的跳动了两下,姑离微微起身半支着身子看了一圈四周。
犯人们都在地上躺着,姑离的姿势并不能将各处的犯人们看个清晰,只是在荆家附近的两家人群里,大致看过去同样缺少了一两道身影。
“应该也是方才去如厕了。”姑离安慰自己,也许是夜色太深,导致自己胡思乱想。
她右手肘撑着地,翻身半趴着往另一侧看去。
唰——
在即将对上巡守官兵转身看过来的视线之前,姑离迅速松了力气趴在地上,闭目佯装熟睡。
李贺仔细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停留了半晌才将视线收回。
姑离感受着自己咚咚咚的心跳,思考着自己这股做贼心虚的感受从何而来。
噼啪——
燃烧的火苗爆了一个火星,在夜色下冒出一缕青烟。
今夜无风,僵硬趴在地上的姑离却觉得自己像是闻到了一股烟味儿,恍若幻觉。
“啊!”一声轻呼从林中传来,距离有些远,传到此地声音已经有些淡了,但还是能听出这是女声。
姑离迅速睁开眼,小幅度的转动脖子朝林中看去。巡守的官兵们对视一眼,两两一组四人快步进入林中。
大约过了小半刻,林中黑暗里模糊出现了六七道身影。走进后姑离才看清是荆家五人和另外三个脸生的犯人,两男一女。
一路上姑离无心结识他人,因此这会儿并没有认出这三人是哪一家的。这些人从林中走出,刚踏入营地就分了开来。
荆三夫人大步当先,自始至终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之后是荆若涵和荆若瑶三人,荆文皓则是坠在四位女眷的身后,此时手中已经没有了去时的火把。
看荆三夫人脸带怒色,香姨娘眼神闪躲,两个小的僵硬地低着头只顾赶路,姑离发出一声“果然”的感慨。
后面又跟着出来几个去方便的犯人,以及监督的官兵,荆文皓五人已经走回了荆家的地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们回到了原地坐着,没人讲话,但也显然不打算再睡了。
皱了皱眉,看见之后从林中出来的人脚步匆匆的身影,姑离暗自叹息一声麻烦。
人多脚杂,营地里引起了一股小小的骚乱,不少人被动静吵醒,迷蒙的醒来。巡守的官兵们持刀威胁了几句,犯人们呐呐的缩回原地,不敢言语。
回来的人就在那里坐着,发呆、掩面,没有一个人交谈。
官兵们巡守的脚步声更重了些,是不是往中间犯人们躺着的区域查看的频率也加多了几倍。
一夜无眠。
东面初阳的第一缕红光照映在眼前的青草上的时候,姑离才惊觉一夜已经过去。
她眨了眨疲惫的双眼,感觉到四肢僵硬,腰和肩膀酸疼。
周围没有动静,几处火堆早已经熄灭。她就地蹬了蹬腿伸个懒腰,朝旁边扫了一眼,看见几人依旧在那儿坐着,活像是个沉默的雕塑。
“图什么呢?”姑离发出不解的感慨,但一想自己同样是失眠了一夜,又没话可说了。
接着打哈欠的掩护,遮着袖子往嘴里偷渡了几口水,缓解了几分通宵的疲惫。姑离坐起身,朝坐着的五人象征性的打了声招呼。
日光转瞬间浓密了起来,由红色向金色过渡。夜色被光**退,原野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晨雾。
姑离翻身而起,走到火堆旁看了一眼灰白的余烬,从旁边剩下的枯草堆里抽出一把干草,凑到火堆中心翻了翻。
烟灰乱飘,姑离侧着身子躲了躲,手上翻动不停,余光看见最底下的两根断柴上还冒着一节红光,赶紧拿干草过去凑了凑。
呼呼一吹,干草成功燃起。
将昨晚没有烧光的柴火围了围,姑离点起了一个小火堆。
她站起来感受了一会儿火光,等身上的凉意驱散了,便打算往周围走走。
“三妹,你去做什么?”
姑离刚刚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荆文皓喑哑的声音响起。转身看了他一眼,少年玉白的皮肤带着苍白,一双墨色的眼珠透着疲惫和警醒,眼下挂着两道青黑色的眼袋。
姑离朝他笑了笑,“我看天已经大亮了,想起来走走,顺便捡些柴火和野菜。”
荆文皓没有回答,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僵坐着,不知道是跑神了还是瞌睡。
晨风低低的吹过原野,青草扶摇,野花颤动。叶尖上的露水划过姑离的裙摆落下,滴落在姑离的锦鞋上,染湿了鞋袜。
姑离抬了抬脚,等了荆文皓一会儿,见他不回话,又温声问了一句:“兄长可有什么事?我要去走走了。”
“别去!”荆若涵惊呼一身,身子往前似要站起却险些栽倒在地。
她僵坐半夜四肢同样麻了,一时没有注意这会儿吃了个大亏。
姑离挑了下眉,走到她身旁将之扶起。
荆文皓被她的一声惊呼给唤醒,也同样出声制止了姑离乱走的提议。
将荆若涵扶起,轻轻拂去她膝盖上的草屑,姑离直起身子朝荆文皓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旁边走走。”
视线随着前行往远处挪移,距离荆文皓半米远的时候,她看着晨雾未散的矮林说道:“天已经亮了。”
荆文皓依旧不赞同,“三妹听话,昨夜剩下的柴火够用了,无需再捡。”
老是说,姑离并不是一个听得进去别人意见的人,更何况她有心入林超看一番。虽只是一时兴起,但荆文皓这么一拦,在明知有异常的情况下她还是升起了几分非去不可的心思。
两人对峙了一眼,姑离皱着眉头正要说些什么,荆文皓就强先用命令的口气说道:“不许去!”
没等姑离升起一丝怒火,三夫人武曦月也跟着劝出了声,“兰儿,你就呆在这儿不要乱走,附近不安全。”
“对啊对啊,三姐姐你千万别去!和大家呆在一块儿。”
附近有人醒来,陆续有人翻身起来。姑离那股拗劲儿过去,点点头不再犯倔。
火花哔啵哔啵,几人坐了一会儿就配合着架起了锅,添水择菜煮了早饭。
……
日头完全升起,上路的行装早已经准备完毕了,但是继续赶路的命令依旧没有下达。
人群中有人沉默,有人无知无觉的窃窃私语,姑离注意着荆文皓五人的动静,想要看出些苗头来。
最小的荆若涵自柳姨娘醒来之后就嘤咛着扑进了她的怀里,牢牢抱住母亲的怀抱寻求慰藉。
三夫人武曦月故作镇定,只是不时往官兵身上扫一眼的目光暗含戒备,也是一早将女儿荆若蝶护在话中。
而想来见风使舵的香姨娘,自始至终都带着女儿荆若瑶紧跟着荆文皓,寸步不离,看的大夫人烦躁。可惜李玉仙训斥了几句香姨娘都充耳不闻,扒着大房唯一的男丁不放。
“娘,你别怪姨娘了,今天队伍要分开不是太安宁,您趁着还有时间多多休息。”荆文皓止住大夫人的训斥,坐在母亲身边为其按摩着小腿。
李玉仙急忙制止,拉着儿子就要起来,“我没事你别管我,去给自己按。”虽是自己的儿子,但到底是于理不合,李玉仙接受到的教养让她此时本能觉得不妥。
荆文皓没有坚持,只是点头劝慰道:“那娘自己锤按两下,保存体力。”
虽没有多说,但他言语间表露出来的信息足以让众人知道有事发生。
荆步回荆步诺两兄弟在一旁听到这个对话,朝这个侄子看来。
“二叔三叔打起精神,今天有好长的路要走。家里女眷众多,还要我们多照看些。”
荆文皓迎着他们的视线,颔首轻轻说出这么一句。
两人脸色一变。
正要再问,老夫人开口把话岔开了。“凌云,你过来,把昨日剩下的果子分了吧,早些吃了省的坏掉。”
凌云是荆文皓的字,家人少以此唤他。荆文皓怔楞了几秒,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只余众人暗自提防。
姑离最后还是没有确切的知道,昨晚的那声惊呼和如厕的人回来都难看着一张脸的原因是什么,南去的队伍终于出发的时候,已经快要日上三竿了。
去幽州的队伍只有荆家一家,随行看押他们的官兵只有十个,姑离看着眼熟的也就那么两人。
临行前,方家的方一明蹦跳着过来朝姑离道别,“离姐再见啦!”一边说,一边往这儿疯跑。
几个官兵上前阻止他,不让方一明靠近,但这小子身形灵敏,显然是练过的。七拐八拐,游刃有余的绕过官兵的拦截,迅速的拉近和姑离的距离,像个在草地上撒泼的哈士奇。
另一边负责押解荆家去幽州的十名官差催着荆家人快走,荆步回朝姑离看了一眼,抿了抿使了一个颜色,荆家众人先行,隐隐将姑离落在队尾。
官差们这会没有视而不见,推搡着姑离的被将她推入人群中。
姑离被一股大力推着脚下踉跄,若不是旁边人扶了一把就真跪在地上了,当下怒火翻涌。
“唉你怎么推人!”不知谁喊了一声。
一路上对犯人要求松散的官兵这下彻底换了一个态度,阴着一张脸冷笑,“我不仅推人,我还能杀人!有谁想试一下吗?”
“你!”
这些人昨日还放犯人们去果林肆意摘果,今早起来就换了一副嘴脸,令人莫名的同时又明白本该如此。相反,之前那副宽松温和的态度才是大有问题。
不忿想要掰扯的愣头青都被家人拦着闭了嘴,心有城府的人则暗自思索原因。姑离站稳朝身后看了一眼推自己的人,尤待怒火的记住了他的长相。
“哼!别以为犯人就收拾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