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的妈妈,每天也是起早贪黑的下田干活,现在深秋时节,秋收之后,田里的活少了,她白天就是跟村里妇女一起剥麻杆。
麻杆从田里拔回来,晾晒干之后,用麻绳捆成一捆捆地,堆放在屋檐下,废弃的瓦房里,到了这个农活淡季,妇女小孩,就会把麻杆抱出来。拿起一根双手轻轻一掰,再前后摇晃一些,麻皮就松下来了,再把手指放进去,顺着一个方向拉扯,一条长长的麻皮,就被剥下来了,剩下裸露的麻杆。好的麻杆,色彩雪白,挺直,粗壮,麻皮多。剥好的麻皮,就用脚踩住头部,待一捆麻杆剥完,就从麻皮里面勾出一段,把麻皮捆绑好,放在一边。
一天下来,可以剥得很多麻皮,剥下来的麻杆,大家会拿回家当柴草。麻杆很容易燃烧,烧得很旺,会发生啵哧啵哧的声音,散发一股麻独有的香味。
每次村里的妇人剥麻杆,我都喜欢过去帮忙,剥得的麻杆归自己,麻皮主人家留着等别人来收购。
村里最清闲的日子,大概就是春节前的这个月,除了种菜,田里的活都比较少。
早晚村里飘荡的炊烟,都感觉有些慵懒,配上阴沉的天,寒冷的空气,整个地进入了冬眠似的。
这个时候,大竹根应该是最热闹的,会一直热闹到明年开春。
大竹根,是一片竹林遮盖的空地,那里的竹子很茂盛,粗壮密集,但是分开成几处,从横间分出了几块空地。
空地上,常常聚集着村里的男人,他们一起打牌,赌钱。
老老少少,都有,清一色的男子。
老人会佝偻着身子挤进去下注,中年人坐着目光专注,时而抽动一下鼻子,动一下胡子渣渣的嘴角,年轻的小伙子,顶着鸡窝头,收缩着身子,用响亮地嗓门吆喝着。
赌赢的人,会笑容满面地回家。赌输的人,回到家就对老婆孩子板着脸,等着他的老婆孩子出一定点儿差错,然后破口大骂。
赌钱的人,什么人都有,即使软弱到妻子拿刀去砍,也要畏畏缩缩地找个位置,过一下手瘾。
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大钱,整个村子的收入,无非就是卖米,卖油,卖猪鸡鸭,卖一些干粮。
他们的赌注皆是几毛几块不等。
当时小学的学费是50元,外加15斤稻谷,两箩筐干松叶。
除了缴粮税,一家人的收入基本上可以达到温饱。当时的粮税,其实就是把每次收成的稻谷,搬运一部分给政府。
有的家长,一不小心,就把学费赌输了。
村里的人没有什么文化,基本上文盲,有幸上一两年学堂的,相当于现在的大专,上四五年的,相当于现在的本科,能够读完初中的,相当于博士。
因为赌的人多了,妇人就会以为,男人都是这样,自己只能苦苦地忍受着。
但是,老人家的儿子们,却是极少走进大竹根赌博。
老人家的大儿子醉心于自己的田地庄稼,有空闲就到外面打一下零工,二儿子读过几年书,做过小学代课老师,肚子里装满了墨水,现在回家就是钻研风水命理之类的书籍,三儿子是个光棍,一个人居住,会修理一些机械,时常有人找他有活干,小儿子正逃债外出,还有两个女儿,皆已出嫁。
盘点一下,老人家总共有六个子女,这在村里是个极寻常的事,每家每户有七八个子女都很正常。
那个年代,要得是劳动力,不讲计划生育。
老人跟儿子们分家后,就跟小儿子住,自然,自己的钱,也会拿来帮衬着小儿子家。
小玉的妈妈,是老人最小的儿媳,小玉有个大哥,是老人最疼爱的孙子,种菜的老人,是老人的妻子。
老人的妻子,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美丽的女子。但是,她不识字,当时,老人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做着公家的事,吃着公粮。
村里的人都说,老人是看上了那女子的美貌,贤惠。
那女子虽然不识字,但是娶回家后也是深得老人的父母欢心,因为女子特别勤劳,干起农活来样样不比男人差。
婚后,老人只做他知识分子的事情,回到家什么活都不做,连家务带小孩,都是女子一手操劳着。
待子女长大,成家立业,他们开始分居,彼此不过问,也没有交集。
老人跟着小儿子住,那女子自己住在小瓦房里。
直到这座小洋房建成后,他们一起搬了进来,但是,继续过着分居的生活。他们的子女对于他们的生活也看得极其平常,也很少过问。许是,他们都认为,人老了,都是这样的。
垂暮之年,彼此都已头发花白,但是却形同陌路。
老人过的是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妻子过的是风烛残年,等着岁月把自己一点点蚕食掉。
种菜的老人,会把番薯一根根地铺在地上晾着,过一些时日,番薯就会变软,皮变皱。这个时候,老人就会架起锅,煮一锅番薯。
她的番薯,不是很大,都是细细的一根,显得有点营养不良,但是,煮熟了之后,番薯皮就会变得松松垮垮的,用手掰开一头,就会留出一股淡黄色的糖汁,一边允着手指,你会迫不及待地想把那滚烫的番薯咬一口,让它在口腔里翻滚,让糖汁流入心田。
种菜的老人,是我的曾祖母,每次放学经过那个侧门,她会带着慈祥的微笑,叫我过去吃番薯,我知道,她其实极少吃番薯,她只是煮好了,给我们这些放学的娃吃,吃她亲自种的番薯。
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每天起早,摸索着自己的几分田地,收割着那些粮食。其实,她不必这样,但是,她就是习惯了此般踏实的日子。
种花的老人,是我的曾祖父。他只与小玉一家人亲近,其他的,仿佛都保持着一种疏离感。有一次,他用一个小碗,装着一块肉饼,微笑地递给我说:“你从来没有得吃过我蒸的肉饼,这个给你,小玉天天吃呢。”
我当时楞了一下,不敢伸手去拿,站立着看着他的脸,还有那冒着热气的肉饼。
他继续说:“拿着吧,尝一下。”
那一刻,我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个肉饼,很好吃。剁碎的肉,放在盆子里,用锅蒸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肉饼的味道,仿佛人间美味,灌进了我的全身。
那个时候,我们家极少吃肉,即使是有肉的那天晚上,也是一盘肥猪肉。而爷爷会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筷子,举得高高的,我们绕着餐桌围成一圈,把餐盘也举得高高地,等待着爷爷给我们每个人分两块肉。
那肥肉,每一块切得很小,大概两三厘米,切得极薄,扬起来,放在灯光下,透亮透亮的。
那美味的肉饼,曾祖父,也未曾分一点羹给曾祖母吃。
在我印象里,只有爷爷每天自己掏钱买两块钱的瘦肉,拿给曾祖母吃,逢年过节的时候,要是家里宰鸡,那块鸡胸肉就会独立切下来,拿给曾祖母吃。
二婆不喜欢曾祖母,她也不喜欢曾祖父。她常常咒骂曾祖母年轻时偏心,不帮她带孩子,咒骂曾祖父偏心,只给钱小儿子家。
二公暗地里似乎认为二婆说得有理,所以,也不过问曾祖母的生活。
三公是个光棍,只能讨好自己的生活而已。出嫁的女儿,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拿点肉食回家,那也都是礼节上的事。两个女儿成的家,也都是农户,子女多,无奈顾不上自己的父母,但是彼此都是理解的,在他们看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四公因为年轻时做生意欠了很多外债,一直在外面躲着,不敢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