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空气被树上叽叽喳喳的知了声惹得闹哄哄的,青葱的树叶密密麻麻地从枝丫上伸展出来,挡住了一部分炽烈的阳光,但是顽强的光子依然刺穿叶缝,透射星星点点的刺眼白光,落在地面,形成一圈一圈的白斑,映成一帧帧疏离恍惚的黑白相间的水墨画。
风,似乎凝固成了巧珍额间上豆大的汗珠,她背上的衣服已经被蒸腾出一滩带着酸臭的渍水。
金黄色的稻谷一粒粒紧紧挨成一串形成一个弧型的稻穗,沉甸甸地挂在已经变得黄绿的禾上。
一把被打磨得光滑的镰刀,顺着巧珍的手,一侧,一收,咔嚓摩沙一声,稻穗就随之倾倒,一束一束的被叠放在地上,一串一串地垂下了头,服帖在禾叶上。
不一会儿,稻穗就叠成了小山一般高,山的周围是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竖起的半截禾根,尖尖的割口,朝着天。
巧珍右手抓住镰刀的木柄,两手伸展,弯着腰,把一摞禾抱起来,走几步把它们放在镂空的箩筐里。
待箩筐里装满了挂着稻穗的禾,巧珍就拿起扁担,熟练地挑起两个箩筐往晒场方向走去。
巧珍挑着两个上下摇晃的箩筐走在小路的时候,正好遇到迎面走来是挑着空箩筐的李山。
李山看见是巧珍,就客气礼貌地朝她微微一笑,但是巧珍低着头只顾着看路。再由于她身材比较矮小,得需要抬头,才能看见李山的脸,因此,这个打照面,变成是单向的。
李山立即退到路边,让巧珍先走过去。
巧珍挑着两箩筐的禾从李山跟前,晃悠过去,搅过一阵轻轻的微风,那风带着一股稻穗香味的热气,撩拨到李山的脸上,温热带着清凉。
李山转身望了一眼巧珍的背影,娇小的身子,却矫健有力,步伐稳当。
巧珍拒绝李大福的事情,早已被村里的一件喜事,冲刷淡去。
这件喜事,虽然看起来跟巧珍无关,但是却又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
那种关系,似乎就像春天褪去了,夏天才会到来,但是,我们都知道,四季是轮回的,谁去谁来,都是有定数的,任谁也决定不了。
这件喜事,就是,月梅嫁给了李大福。
李山是从人们的饭后闲谈,絮絮叨叨,用唇舌嚼来嚼去的话语里听到的。
听到的版本很多,但是,李山只清楚一点,巧珍不喜欢李大福是真的。她不愿意为了“门面”,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她有自己的选择,她是自由的,明朗的,活泼的。
月梅嫁给李大福后,大家才知道,月梅其实一直都喜欢李大福,喜欢他憨厚老实的模样。
李大福,长得不是很高大,跟月梅站在一起,还要稍微低了一点点,他长得有些微胖,竖起的短发头,小耳朵,小眼睛,小鼻子,全腾现在他宽大的脸上。
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见谁,都是欢欢喜喜的样子。
娶了月梅,他更像是抱得嫦娥下凡,逢人就说,我家月梅,如何如何,说得大家已经忘记了他曾经如何说巧珍,如何如何。
月梅如何,不用他说,大家都知道。
大家也知道,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乍一看虽然很不协调,但是,仔细端详,却又很匀称,特地的般配。
也有人悄悄地跟巧珍说,说她人傻,傻到放着一块肥肉不叼,拱手让给了别人。
巧珍对于这样的言论都只是笑笑,不发表任何意见,她表现得不善言辞,傻到极致。
也许就是这样的傻劲,不知不觉中,把李山这个外村人吸引住了。
他时常会在不经意间看到她的身影。
走过晒场的时候,他见到她在打谷子,她的动作熟练又麻利,谷子的碎屑飘落在她的发梢上,轻盈盈地。
集体出工的时候,他会远远地看到她跟自己站立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踩着同一个地平线,干着同样的活儿。
夏日的晴空下,除了鸟儿婉转动听的歌声,嘈杂烦闷的知了声,还有远处传来她清脆的欢声笑语。
这种不经意,就像阳光,一日日地浸染他的肌肤,就像清风,缓缓拂过他的眼眉,就像夜里的虫鸣蛙叫,穿梭着,跳跃进他的梦境。
然而,这种不经意,就是不经意。
就像朝空中打一个喷嚏,无人在意。
巧珍从来没有跟李山说过话,就连最简单的问候语也没有。
但是,巧珍,注视过这个在烈日下光着背扛起一个大麻袋谷子的李山。
其实,不只巧珍一个人注意过,她的玩伴们,都发现了,这个外村来插队的男青年,做工特别的勤快利索,加上人又长得俊朗高大,他身上滴落的汗珠,会变成一丝雨线,微微地牵动少女的悸动。
他很健谈,跟村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但是,他仿佛又很羞涩,很少跟村里的女孩子们搭话。
日子被一天天的忙碌填充着,时间被一天天的劳累分担着,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李山只是把那份不经意,全放在心里,默默的收藏着。
春天来了,春耕又开始了。
休了一整个寒冬的田野,开始沸腾起来了。
人们开始挽着裤脚,纷纷踩进蓄满水的田里,伸进滑溜溜的泥泞中,弯着腰,把一根根禾苗插入柔软的土地里。
往日跟巧珍一起插秧的女孩们,少了一个。
那一个,正是月梅。
月梅生娃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那晚,巧珍跟其他女孩子们一起,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围着月梅,看着那裹在襁褓里的婴儿,频频称赞。
“小嘴巴,真可爱!”
“月梅,你真幸福,可以在家好好地坐月子!”
“是鸡汤咧!”
“大福他妈煲的。”
女孩子们围着月梅,高兴地聊着,带着一种喜悦的羡慕之情。
最美的月梅,过上了她们认为最好的生活。
而这种生活,貌似曾经是属于巧珍的。
散场后,她们各自回家。
一个女孩跟巧珍一起走,她们家住得比较近。
“珍,你后悔不?”女孩拉着巧珍的手,一边踩着灰白色地面,一边轻声问道。
银色的月光淡去了夜的黑暗,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的脸颊。
巧珍认真地看着路面,微微地笑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确定?你看月梅,现在过得多好,你再看看,这附近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人家,让我们寻得的。”女孩跳起来越过坑洼的地方,继续说道。
小路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巧珍也没有必要刻意掩饰什么,她也觉得月梅过得挺幸福的。
但是,有些幸福,不属于自己的。
李大福虽然貌不出众,也不是特别有能力的人,他现在依靠的不过是自己父亲积累的家业。
月梅看着怀里睡着香甜的孩子,还有婆婆捧来放在床边的一碗热鸡汤,心满意足地笑着。自己不用像别的妇人一样,生产后即可就得下田里帮忙插秧,也不用担心,这开春时节难熬的短暂饥荒。
她满足于自己的明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