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大路朝天

穿过桃林，一大票以女眷为主的人映入范轩杰的眼帘。听见这边的动静，这些人扭过身来，俱都是些范轩杰熟悉且陌生的面孔。其中有乔某的大妈、二妈和他的俩姐、俩妹还有范轩杰见了就腻烦的俩姐夫。凌剑飞的母亲凌大夫人竟也来了，当是看在两家当家男人交好的面儿上。

范轩杰走到并肩而立的乔某大妈和二妈身前施以一礼，两个半老女人便抽抽搭搭地哭开了。四年未见，这两个半老徐娘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岁月的摧残其次，当家的身陷囹圄和乔某的英年早逝近乎于剥夺了她们生的乐趣，又哪里还在乎容颜！

从她们脸上移开目光的范轩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他们似乎也意会到了，遂闪开一道空隙，便让范轩杰瞧见了盘腿端坐在两座墓穴间的凌剑飞。

两座紧密相邻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几乎一模一样，右边的一座色泽稍稍有些沉黯，左边的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男左女右不用看上面的字便知里面睡着的是谁。

范轩杰走到两座墓碑下，分别献上两束白菊，抬起头来时，两座墓碑上嵌着的一对金童玉女的姣好面容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尤为令他痛惜的是，乔某的墓穴里葬的非他本尊，而是衣冠，似乎在狠狠地扇着他的脸。

更为讽刺的是，既然名为衣冠冢，葬的便应该是死者的生前遗物。为了获取乔某的某些遗物，章唯甚至不惜屈尊登了不待见她的凌府的门，希望通过凌剑飞的母亲联系上乔某的家人。大夫人倒也没难为她，只要她不缠着她的儿子，一切。大夫人亲率章唯去了乔家人乡下的隐匿之所。可惜的是，当年乔老爷被判入狱，他名下的所有财产悉数充公，乔家上下三十余口被悉数扫地出门，偌大的乔府遭各地难民侵占，何来乔某的“遗物？”无奈之下，范轩杰请示孔占全，去局里荣誉堂取了乔某赴风陵口铁索桥山杉静子死亡之约仅穿了一回的那身军装，总算是填充了乔某的衣冠冢。

转过身来的范轩杰瞅了仍端坐着的凌剑飞一眼，跟他没话，遂把手里的军帽往脑袋上戴去准备走人，未料大妈和二妈竟然奔了过来双双朝他跪下了。

泪眼婆娑的大妈悲愤道：“处长大人，一定要替我的彬娃报仇雪恨哪！”

二妈则哀戚道：“大人，请替老爷伸冤，他是被婉儿那蹄子陷害的呀！”

乔某的俩姐和俩妹包括那两个不争气的姐夫齐齐都跪了下来。俩姐夫跪爬着到了范轩杰的跟前，拽着他的裤脚，说愿意去替丈人顶罪，老人家在牢里快挨不下去了。

范轩杰真想对这俩吼一嗓，到底谁跟谁顶罪。但今天这样一个场合，他不想生事。至于乔鼎善在牢里的情况，他曾数次让人去打探过。老爷子在牢里虽过得不那么自在，却仍有好烟好酒供着，连带把大烟也给戒了。他自己名下的财产虽说被充了公，但其子女的各项财产并未遭罚没。

在范轩杰向大妈二妈作出不洗清乔老爷的冤情不离开重庆半步的承诺、乔家诸人方戚戚哀哀离去后，他抬脚欲朝章唯隐身之处走去。远远瞧着她憔悴的面容，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四年来的日日夜夜，这个连小日本也怵几分的女人该是承受了多少的辛酸和屈辱啊！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应该是凌剑飞起身了。范轩杰停住了脚，想看看这小子对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有个什么样的交代。

交代？此时的凌剑飞何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满身心沉浸在对发小和曾暗恋过的女人的哀痛之中，已然麻木得不理身外事了。他刚一抬腿，另一条腿因久坐有些不听使唤地趔趄了一下。一直盯着他的霍光抢上一步欲搀他一把，他抬起胳膊做了个拒绝的手势，单脚跳了跳感觉可以了，擦过范轩杰身边朝桃园的另一端，也就是章唯隐身之处的反方向略跛着脚走去。

“混蛋！你给老子站住！”再也忍不下去的范轩杰怒吼一嗓。

凌剑飞的身体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双眼里散漫出一股漠然。

“你是在对我说话吗？那就请放尊重些。”

他的这番大不敬的话吓得霍光面色骤变，赶紧地欲跑上前阻止他的进一步放肆。那边厢的章唯亦矜持不下去了，也朝这边走来。以她的经验，谁若冒犯了范轩杰，想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还未等她跑到跟前，一大一小两声“站住”令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再一看，是范轩杰和凌剑飞分别针对霍光的。

范轩杰对他怒道：“你小子暗通款曲的罪老子还没治你，怎么？心疼老子会扇他一大耳刮子？”

而凌剑飞则对他道：“霍队长，你我的兄弟情义到今天为止，小心步了我的后尘。”诚然一片好意。

霍光似还未韵出他话里的意味瞠立当场，范轩杰却已向凌剑飞逼去，见势不妙的章唯赶紧又跑了起来。

一直逼到凌剑飞眼前的范轩杰绕着他转了一圈，嘿嘿笑道：“看来你仍忌恨着当年老子对你的绝情。你问过你的王叔没有？当年若没有我范某背后撑着，你小子今天还能在老子面前撒野？如此说来，你并非真心投共。好，老子今儿个敞开胸怀欢迎你回归，如何？”

面色稍霁的凌剑飞或许略有些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冷冷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堂堂一军统少将处长，枉送了自己的得力干将一条命，竟还觍颜搜罗他人到自己门下，你配吗？”范轩杰张嘴欲反驳，被凌剑飞一口堵回喉咙里。“别打断我！不知你是否梳理过，短短数日……”他回身指向那两座并排而立的墓碑。“这样一对人见人羡的爱侣先后赴死，究竟谁之过？他们该死的吗？必须得死的吗？他们死在倭贼手里和死在你手里又有何区别？！”

这席话明显戳中了范轩杰的命门，眼见得他面色愀变却欲辨不得，凌剑飞分别扫了他和章唯一眼，眼里那一汪蓄着的泪，直令章唯的心碎成数瓣。

“这笔账，你，还有你，这一生想赖都赖不掉！”言罢，眼里的泪终然落下，他伸手一抹，哽咽着转身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