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中郎将(1 / 1)林珺桃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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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秋分正窝在为和居一方坐席间啃着冰糖葫芦,忽听见背后一人高声道,“皇帝选后妃,选到了中郎将。他怎么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傻了?”

酒肆中一阵哄笑。便有人附和道:“嗐!这小皇帝今年才十九,哪见过什么女人?谁没听说过?听说除了生得一副妍若好女的漂亮面孔,只怕几乎就是个草包!”

那起头的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关于那位这儿有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听我表舅舅说过——”

他特意卖起关子,一众听客正兴起,忍不住凑上去:“胡小公子,您舅舅到底说了什么?”

胡公子仍不言语。

众人等得直跺脚,于是又有人极其熟练地奉承道:“似胡小公子这等青年才俊,才能得见天颜。真是让我们佩服羡慕得不得了!”下方不知哪个好事者,竟还以精致酒盅递了一杯佳酿到他手边。

那胡公子斜眼看看杯盏,饮下道:“我表舅舅说——十年前西南部落屡屡进犯,那小皇帝不知怎地,竟在此时流落边境。先陷瘴林,后困狼窝。这脑子啊,指定是那时候吓坏的!”

众人有的哄笑,亦有唏嘘道:“先帝爷征战四方,杀伐决断。竟教好好一个小皇子也沦落至此!”“震惊,大齐国主竟是这样的白痴少年!”

那胡公子趁此话锋一转:“可这小皇帝偏偏运气绝好,从小贵为皇长子,拜师丞相与太傅不说。幼年遇奇险,亦有忠臣舍命相救。此后更是一帆风顺,先帝爷简直宠他宠上天了!十二岁立太子,十五岁封亲王,十九岁承天命。一无兄弟,二有贤臣……”

几个稍读过书的食客议论起来:“没兄弟夺位、没权臣乱政、没藩邦动乱……内忧外患一概全无。路都铺好了,这小皇子,简直坐享其成啦!”

举国上下人尽皆知,当今圣上顽劣不堪。秋分觉着他们说得实在有理。若非前有先帝爷南征北讨,浴血定江山;老后有丞相一己之力,乱世挽狂澜,现如今又怎会容她安坐明堂之上?

秋分自十二岁被瞒着身份立太子起,每每溜出宫,必会听见坊间有人议论自己,且多半言语不善,贬远多于褒。起先她撸起袖子要上去理论,然则不是砸坏了酒肆的桌椅却无力偿还,就是闹到丞相耳朵里,换来一顿狠罚。而后她逐渐发现,庙堂之上,有忠臣直谏,亦不乏阳奉阴违之辈;江湖之远,那些百姓口中的小太子小皇帝更是离谱,几乎连她自己都不认识。

自打她做了这荒唐太子,未曾有一日不挨骂。但被人骂两句似乎也并不影响他出门消遣,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六七年来,她别的没学会,脸皮已练得刀枪不入。

本欲充耳不闻,奈何那人不仅声音实在太高,几乎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秋分回头略打量了一圈,便看见一陌生少年正傲立在众人之间,说得煞有介事,醉眼恍然,却仍眉飞色舞。

那少年约莫才十六七岁,生得肥头阔耳,身量臃肿。还偏要佩一根缀满宝石的夸张绿腰带,勒出满肚子乱颤的肥肉。

这样独特的长相装扮,秋分只要见过一回,便指定印象深刻,怎么也不至于面生如此。于是她叼着糖葫芦,满腹狐疑去瞅对面的季和光。

“你没见过就对了。”季和光看也没看那胡公子一眼,厌道“他表舅舅是我父亲的远房表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靠捐官混了个军器监丞。他爹是屠户出身,倒也是都城一霸。”

秋分一乐:“原是个武官之后!怪不得如此剽悍。”

她掰着手指头也没算清关系,遂放弃不提,又道:“既然他姓胡,还如此能说会道,那干脆叫他‘胡说’得了。不过他说的唯有一点不对——”

季和光问:“何处?”

秋分眼珠一转:“你啊!虽说我母妃去得早,父皇膝下就我一个女娃娃。但我唤季相一声亚父,所以你不也算我哥哥么?”

季和光没说“是”,却也未说“不是”。

秋分听见那群食客的哄笑,又问:“不过我没见过他,他怎么会见过我?”

季和光道:“我的好陛下,半年前您登基大典,那是何等的万人空巷!”

秋分急:“可我那时候戴着冕冠,又站在高处。他们怎么看得见我长什么样子?骂得那般传神,居然没一个人发现我是女的?”

“天底下还有哪个皇帝,居然像你一样,听到自己这么被骂,还能泰然处之?”季和光无奈,啧道,“我甚至觉得,若非刻下你暂且腾不出嘴,便要扑上去加入谈局了。”

秋分正在和最后一颗糖山楂殊死斗争,含糊道:“他们说我,我又不会少块肉。若换我去斥责他们,怕是要引来羽林军。他们血溅三尺不说,亚父晚上又要数罪并治我了。”

“好罢”,季和光更加无奈,“我父亲常说,时间怎会有你这么天真纯善之人。”

“那亚父就说错了”,秋分指指自己道,“天底下纯善之人多了去了,但不幸做了皇帝的,还是女儿身的,唯此一个。”

说到这儿秋分就继续抱怨起来了,扔了糖葫芦签子道:“亚父也真是,瞒着全天下把我推上皇位不说,现在又要给我选妃?虽说朝中势力确实需要平衡,但那些姐姐妹妹总是无故的呀!”

“那些都是后话了,既然身在门阀士族,就不得不做些牺牲。”季和光望着她叹口气,“你不考虑自己,倒先替别人家小姐担忧了。你若一直如此,我真担心,倘有朝一日我父致仕,你待如何?”

秋分用啃秃的竹签子去拨弄案上插瓶的芍药,听到“致仕”二字,猛地抬头:“怎么会?!”

季和光的眼神越过案头露出倦意的芍药,道:“总会有这一日的。”

秋分便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笑望着他:“谁人不知小皇帝不学无术,而丞相长子惊才绝艳。那就靠你辛苦,继亚父摄政大任了。”

季和光不以为意:“哪条律法规定,宰辅的儿子就必得子承父业?”

秋分只以为他在玩笑,道:“那你想做什么都好。我都许你。”

季和光被这双极极清澈的眸子注视片刻,眉头逐渐紧锁了起来。

秋分与季和光二人各怀心事。天色将暗,一壶茶喝得快见了底,季和光终于忍不住开口:“看什么呢?一盏茶的功夫,已朝那边看七八回了。”

满店戏谑欢声,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青年。但其实秋分一眼就望见了他,眼神尽处,正是金鲤宫正殿外的那个白衣身影。

那人坐在他们对角的位置,秋分的视线穿过坐席,放出老远,也仅能望见他挺直的背影。

她正要去指,耳边突然炸开“砰”的一声,似是有人将茶碗极有力地叩在案上。随之响起一个格格不入的清晰男声:“聚众妄议大齐国主,谣言造得不堪入耳,你们的脑袋不想留了?”

店内众人哗然,半晌在角落坐席找到了破坏气氛之人,纷纷朝他望过去。

那人身形年轻,背对众人而坐,言语间丝毫未动,却极具威严。多数人在这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中选择了噤声,但仍有几人战战兢兢道:

“小皇帝自己都不管,你操什么心?”

“就是。你算老几?你是他什么人?”

秋分有点儿想笑,明明那几人声音都哆嗦。

那布衣青年未答话,端坐着不紧不慢抬起左手,握住腰侧佩刀的刀柄。

最后几个好事者也老实了。

“喏”,秋分心中触动,指指那青年的方向,“那个白衣的青年——今日亚父让他在莲池边站了整四个时辰。”

季和光竟在秋分的语气中听出了点“心疼”,扭过头去望了一眼,“他进来时比我们晚不了多少。我怕你尴尬,便未同你说,不曾想你也看见了。那是我父亲做随州太守时收的义子,我的义兄。新晋的随州中郎将,姜同尘。”

秋分做出一副十分惊讶的表情,拨了拨鬓发上的玉搔头道:“啊!?原来是他?此前竟从未见过……”

季和光在秋分的棕色眸子里,并没有看到丝毫震惊。继续道:“我父亲十年前进国都,义兄却一直留在了西南,这十年间连我也未见过几回,近日才归都述职。他官阶不大,却几乎统辖随、赵二州的边防,颇有战功,是不可多得的一员守将”

秋分咬着筷子点头:“唔……随州向来是大齐最难守之地,幸亏国中有此良将。”

季和光道:“我义兄在西南,日日与狼狮虎豹为伍,你就这一句‘有此良将’,便打发完了?”

“那我……其实挺佩服他的?”秋分思索道,“毕竟我平时出门儿就不敢穿一身白,万一还要跟人打架,不小心弄脏了怎么办?更何况他又长得那么好看,不论衣裳破了还是人挂彩了,都好可惜啊……啧啧啧。”

“我看你这几年真是天南海北的玩傻了!”季和光一脸恨铁不成钢,“左右我父亲都替你都打点好了。”

这十年间,秋分在来自大齐边境的无数军报与奏折之中,崇拜并向往着那个叫做“姜同尘”的名字。秋分暗自想,可是自己手中无权啊。就算有权,她封赏了,姜同尘他便会受么?

其实今早选秀那时,秋分知道,是丞相有意冷落他,竟令他那样在选秀之日难堪那整整半日。姜同尘在莲池畔默然等了多久,秋分便在殿中望了他多久。

战功卓著,封侯荣宠,是天下多少男儿穷其一生的梦想。唯有他,总是有意将自己置于一个怎么也无法令人注意的角落。可秋分却总觉得,自己从来都无法忽视这个人。

正当秋分出神之际,对面季和光已经收起了案边一个细长的小包袱:“走了,我的大小姐。”

“已经酉时了?这么快!”秋分瞥了一眼大堂里的水漏,把桌上的豌豆黄塞进嘴里,跳起来就往外跑,“走吧走吧!画香楼还挺远呢!”

季和光在后面无奈地道:“慢点啊我的大小姐!”

被秋分无视在背后。

世人都传秋分的运气一向很好。

陈妃有孕那年,皇宫中百花竟开,春芍药秋月季,自立春一路盛放至霜降。一向天灾人祸四起的边关风调雨顺。先皇找人算命,四十九位奇人异士给出的结果不约而同竟全是“国祚绵延”。

她父皇便昭告天下:“此子必为太子,承我大齐江山。”

她居住的金鲤宫之所以叫做金鲤宫,便是因她降世那日,明明是秋分,宫中却有无数莲花竞绽,九十九尾通体金鳞的锦鲤自其间争相跃出。

可惜是个公主。

先帝在她出生时,鸩杀了秋夕宫中所有的稳婆和宫人。

秋分因此做了近十九年的假皇子。

在二十年间无数的传说中,她的身世被扣上了一重重金灿灿的枷锁。仿佛只因“小皇子”的出生伴着这样的异象,便一定要不负众望,做一个盛世明主。

可她的母妃因生他而缠绵病榻,不到四载便仙逝。

八岁那年她遭人陷害遗落边境,竟毫发无损地回到国都,从此她的父皇对她更加疼爱有加。

自那次回宫起,“浪迹天涯”这个词对她而言就产生了与日俱增的吸引力。她在宫里着男装,却在十年间以女儿身踏遍了大齐大半疆土,虽偶尔暴露身份,屡困险境,却总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

十二岁加封太子,十八岁继位。她母妃仙逝后,天下知道秋分女儿身的就只有她父皇和丞相。

没有人问过她,作为一个本应被娇养的公主,是否愿意担这样扭曲的命运。

很想摆脱桎梏,真正做一回选择。

可秋分却都应下了。

除了她的别无选择,更因为她曾向一个人承诺过,从此会保护他。

名曰画香楼,自是有两绝。

仕女画,美人香。

国都之中最为奢靡的勾栏瓦肆,却也是文人雅士最爱聚集之地。

秋分出宫也有两大爱好,打马,逛青楼。打马是短暂而欢愉的放纵,不过作为一个女子,她逛青楼当然只是为了画仕女图。

“季公子和九月小姐来了”,林妈妈在后门迎接他们,一边把人往里带,一边递上热毛巾,“一路辛苦了,我总说差人用轿子接您们去呢,每次都自己过来了。”

画香楼里刚开始上客,掌灯时分,一派祥和。

秋分大马金刀往雅间里一坐,掏出把扇子甩开,“小季子,上货!”

季和光白她一眼,把包袱里的卷轴拿出来。

林妈妈满脸堆笑凑过来,“这回的东家说了,先看样画,若满意了便二十四幅一次付清”。

“真真爽快人!”秋分抿了口茶:“就是随州二十四景委实有点儿多,我真得画一阵子。”

“她家最近多事之秋呢”,季和光坐在旁边附和道。

林妈妈会意,小心翼翼拿起卷轴出去了。

“我都好奇了,对面那个金主到底是谁啊。明知道春宫美人画才是我陈九月拿手之作,非点名让我画山水”,等回信的空当,秋分趴在桌上一根一根揪桌布上的流苏,不满道:

“那玩意画着有什么意思啊。”

“那你不画就得了”,季和光说。

“那不行”,秋分道,“给那么多金锭子呢!”

“出息了”,季和光失笑,“我父亲缺你吃缺你喝了?”

“什么都不缺,”秋分把脸埋进胳膊里,露出半个脑袋冲他眨眨眼睛,“我就是想玩儿。”

林妈妈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没拿卷轴,却捧了一只金丝木小盒子。

“老规矩,那位公子说了,这是一成定金”,林妈妈把匣子打开,放在桌上,“剩下的让季公子明天再带人来取就成。”

林妈妈末了又加上一句:“那位公子说了,半年为期。”

“好哎!妈妈放心,四个月保证完成,”秋分卖乖,说罢又沉思了一会儿,“真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钱又无聊。”

回宫当然不能骑马,而是要先途经为和居换马车。

季和光说:“去吧,半个时辰后为和居见。”

秋分雀跃地从画香楼后门出来,飞身上马。

“驾——”

马鞭落下,狮子骢疾驰而去。

长街上的灯火荧荧,在她两侧连缀成河。

人声、丝竹、叫卖。

这样热闹而喧哗的长街,才是她所向往的真实人间。

裙裾在身后扬起飞舞,耳旁有划过的风声,她在这样任性纵马的夜里,总能找到久违的畅快与肆意。

马蹄踏过青石板上的水痕,也踏碎久居宫中的沉闷孤独。

秋分身量不高,却很喜欢狮子骢这种烈马。

乘夜疾驰,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也许是今天荒唐的选妃大典,也许是十年后以那样的方式再见姜同尘,这天晚上秋分的心头积攒了格外多的不快,跑马几乎像是发泄。

姜、同、尘。

这三个字,这十年间在她心底已重复了无数遍,烙下无人知晓却无可磨灭的痕迹。

不知为何,狮子骢今晚也有些亢奋,当“为和居”三个大字已近在眼前时,她却来不及停下了。

眼看就要撞上门口的石狮子——

更要紧的是,有个白色素衣的男子正从门内走出,身形颀长而高挺,像极了那个人。

狮子骢扬起嘶鸣,秋分心中大惊,却又灵光一动。

她任由马蹄疾行,双手抛却缰绳,朝石狮子跃起,足尖轻点其上,借了个力,向姜同尘直直扑过去——

轻得像要飞起来。

姜同尘一定会拦住马,也一定能接住她。

周围一圈人扭头看过来,发出惊呼。狮子骢通人性,在冲出几丈远后停下,并没有伤及无辜。她一头摔进姜同尘的臂弯。

“烈马难驯”,姜同尘果然稳稳扶住她道“城中人声鼎沸,你不要命了?”。

听到这样阔别已久,熟悉的、带着担忧的诘问,秋分简直鼻子一酸。

但她还是在姜同尘臂弯里嘻嘻一笑。

“既然公子冲撞了我的马儿,又非礼了我,不如请我喝一杯聊表歉意?”秋分不要脸道,“免贵姓陈。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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