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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同尘六岁时,第一次见到随州太守季懋。

他满脸青紫,独自坐在陈设简单却考究的花厅里,怎么坐都觉得别扭。他扯扯自己的衣摆,愈发觉得自己的满身脏污和这里的整洁格格不入。

他听见领他进府的那个年轻女子在同季太守谈论他。

季太守问:“阿净,你怎么带了这么一个野孩子回来?还生了一头的疮。”

那个叫做“阿净”的女子便雀跃道:“我观察他好久啦!随州的流浪儿常聚在西市那条长街上。他虽然是其中最瘦小的那个,可是对付起那些同他抢馒头吃的乞儿,那架势,啧啧啧,凶悍得不得了!”

季太守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阿净又绘声绘色道:“打起架来不要命,真像头发疯的小狮子!且他并非本性好斗,却又很聪明,才六岁就已经很会指挥那一群小孩子了。我今日见到他时,他带着那群孩子去爬青橘寺的院墙,他爬得最高,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骑在院墙上去够那些橘子呢!”

姜同尘更加局促,抓抓自己头上因黄水疮痂而稀疏纠结的乱发,想,“狮子”是什么?“狮子”和他打架,哪个会赢?

他始终未听到季太守的回应。门外阿净声音渐渐低下去:“季大哥,我只是直觉……这孩子以后一定能帮到你。”

他正扒着门缝,那对话声却停下了。花厅的大门猛地打开,差点将他推得一个趔趄。

季太守已站在了他面前。

以他的瘦小身量,仰视眼前这个男人仍旧吃力。季太守便在他面前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怕生,直直回视道:“我只知道我姓姜,但没名字。”

季太守转身提笔,在纸上写了“姜”、“江”拿给他看。他只觉得那两字写得端方又好看,可惜他看不懂,却又不好意思说,便只摇头。

季太守会意,将纸放在一边,问他:“从此不要在西街乞讨打架了。随我读书练武,好不好?”

姜同尘直着脖子道:“我才不要!”

他以为太守是要把他关在这里,心想这怎么行。一咬牙,拼尽全身气力向门外撞过去。

可惜他日日以残羹冷炙果腹的小身板怎么能与壮年男子抗衡。季太守分毫不费力气,便制住他的双肩。

“好小子,一身的蛮劲儿”,季太守的眼睛突然带了点笑意,“那阿净姐呢?她给你送了这么久的吃食。你喜不喜欢她?想不想留在这儿,与她作伴?”

他似乎早就看透了这个很弱小的自己。姜同尘的动作顿住,沉默了。

他一双小拳头握得死紧,自我斗争道:“……可是西长阶上还有许多我的朋友!我不在,他们怎么办?”

“可是你现在这么瘦,我两只手、不,一只手就让你动弹不得。”季懋分毫不在意他一头脓疱疮,浑身破烂脏污,双手牢牢握住他,“那么这样的你,要怎么保护自己的伙伴?”

“要你管!”季太守的语气明明那样温和,姜同尘却只觉得抵触,他吼起来,活像头幼齿却凶狠的小兽。

季太守微怔,慢慢松手:“好吧”,凝视他片刻,又道,“若今后你想来读书习武,或是找我。随时可以。”

姜同尘以为自己胜利了。他挺着干干瘦瘦的身板,雄赳赳气昂昂朝大门外走去:“才不”。

空荡荡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望着满院子默然的仆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竟慌乱地想加快步伐。然而眩晕腿软却让他寸步难行。

正当姜同尘又窘又气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是阿净。

他那样瘦小,阿净一把就能将他抱起来:“不吃饭怎么行?顺便给你处理一下头上的伤。”

那声音极是温柔,令他根本无法拒绝。更何况刚才与季太守的搏斗已经耗光了他残存的力气。

一向骄傲的他,很没出息地在阿净姐的怀里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上已换好了合身柔软的衣物。阿净的手柔软又灵巧,将他头上的脓疱疮处理得妥帖干净,涂上了清清凉凉的药。几乎毫不妨碍他再去征战四方。

那双棕褐色的清澈眸子望着他,眼神中盛满了担忧:“瘦成这样,还要逞强。”

数日的饥饿让他丢盔弃甲,奋力朝满桌子的饭菜扑上去。

阿净望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忽然就红了眼圈。他不知所措,连忙狼狈地停下吞咽,含糊道:“阿净姐……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阿净哽咽着摇摇头。

他便又把小拳头攥起来:“谁欺负你了?我去替你揍他!”

阿净含泪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他为了涂药而剃秃的头,姜同尘怕传染给她,忙闪躲着缩回脑袋。

姜同尘忽然觉得,季太守与阿净都是很好很温柔的人。只是这儿不适合他。

阿净眼眶红红,手僵在半空,突然“嗤”地一声笑了:“没有,快吃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满脑子想着打架?”

姜同尘讪讪。阿净收回了手,缓缓道:“我曾有个弟弟,也像你一般,又聪明又勇敢……”

他很想问一句那现在呢?可望着阿净那样落寞伤神的模样,最终未出口。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和他那无数的乞儿小伙伴们一样。阿净的亲生弟弟,夭折在随州的战乱中。

在这场太守与乞儿的短暂会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同尘依旧在喧闹嘈杂的西长街上做着他的小乞丐头子。

其实随州地界并不富庶,若非阿净姐时常接济他们,也许根本难以度日。

可他几乎要忘掉了季太守的那个承诺。

直到第三年冬天,他的一群伙伴们偷跑出城去剥树皮,却碰上城外的一群狄人。一群羸弱乞儿怎可能在狄人凶残的短刀下生还?待他第二日发觉不对,出城去找,那群孩子的尸身早已被不归岭同样饥饿的狼群分食殆尽了。

姜同尘第一次见到那样多且骇人的累累白骨,蹲在山脚下天旋地转地干呕,几乎是爬回

了随州。此刻终于想起了季丞相曾经的约定。

比起两年前,他依然瘦弱,却长高了许多。季太守已经不必蹲在地上与他交流了,便

半蹲下来。

季太守仍是那样和蔼又端严地问:“你今年,八岁了对么?”

他点点头,这回再也没有底气说出那句“要你管”。

“大是大了一点,好在根骨极佳。”姜同尘这回依旧一眼被季懋看穿,“你可愿随我读书习武,上阵杀敌?”

姜同尘再度握紧拳,双膝笔直跪下去。八岁男童的眼神中,已然有了狠厉和决然。

太守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有股狠劲儿!你阿净姐也终于不用总担心,哪天你又乱跑出去了。”

姜同尘便想,太守和阿净姐,从此会是他的家人。这样也好。

“不过,你只道你姓姜,但齐人名姓皆由父母定。”季太守道,“你可认我做义父,我却没有为你取名的权利。不如今后,你自己决定?”

复杂的情感纠集在姜同尘的胸口,令他几乎哽咽。

此后二十年,西至望潮关,南到鸣凤关。他果真杀出一条血路,成了季太守,亦是季相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柄无名之剑。

可他入太守府没多久,便发觉季懋与陈净的关系与两年前不同了。

季太守不再对阿净露出笑容,每当他在太守的面前提起阿净姐的时候,太守的眼神中总是藏了闪躲。

而陈净院中的月季花一日茂盛过一日,在这荒凉的随州,鲜艳疯长得形同鬼魅。

他每每艰难地将自己从兵刃书册中挖出来,想去看望陈净时,却只能看到她怔怔望着那些月季出神。与两年前她望着他,想念自己的弟弟时,露出同样落寞的神色。

眼看陈净一日一日憔悴下去。他却怎么也问不出原因。

直到这一年秋天,随州迎来了难得的好收成。他看见太守府里里外外挂满了红绸与“喜”字。

姜同尘终于有点明白了。可他不信,扔下怀中的书冲去找陈净。

他的阿净姐从未露出过那样凄然的神情。

“阿姜,别再问了。”

“随州偏僻,多年苦撑。只有娶赵州巡抚的妹妹,才能解你义父之困。”

姜同尘几乎是吼出来:“那你呢?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陈净淡声道:“我么?我不过是随州无名小吏之女罢了。”

院墙上的月季花不分春夏秋冬地盛开着。月季,季懋,姜同尘恍然大悟。

他紧紧攥着那支月季,发疯似地跑到校场上,迎着季懋的错愕与惊呼,拦在马蹄之下:“义父……您为什么不娶阿净姐!?”

季懋望着他跑得涨红的脸,却没因他无理粗鲁的举动而发怒。顿了片刻道:“你唤阿净做姐姐,却管我叫义父。你觉得呢?”

姜同尘被他的回答噎住了,不知如何反驳,却仍不罢休,迎上去:“可是!阿净姐她很喜欢你!”

“阿姜,不要玩闹了。”季懋道,“你还小,你根本不懂得这些事。马蹄横驰,刀剑无眼,回去吧。”

随州贫瘠的土地上,马蹄扬起嚣张的尘土。姜同尘挫败地愣在原地。

这一年的年末,荒芜数年的随州迎来了一位不得了的贵客。

国主御驾一路南下至此。正值冬日,院中的梅花香气扑鼻。他以为随州终于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春天。却不知为何,看见他向来沉稳端严的义父在随州冰冷的城楼上,枯坐到天明。

第二年冬去春来,季夫人有孕。同是这个春天,皇帝选秀的消息传遍大齐。

九岁多的姜同尘已经能将一柄比他本人还高的银枪,耍的有模有样。随着陈净的失意,他也逐渐变得孤傲而少言寡语。他想,赵女有孕,皇帝选妃,这些同随州又有什么干系。

可他甚至在随州守备军随意一个小卒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流言。他的阿净姐,不日便要入国都。

姜同尘在回家的路上想,怎么会。阿净姐那样喜欢季太守,那样喜欢他。

但他想到国主微服至随州,他义父枯坐城上的那几个深夜,心中又有隐隐的担忧。直到他看见花厅放着嫣红绣金线的名帖。那样鲜艳的颜色,与太守府中朴素考究的陈设格格不入,几乎刺得他眼睛流泪。

这年的春天,月季园中的月季,再也等不来它们无限温柔的女主人。

他在陈净离开的这一日,昂首望着季懋道:“同陈。”

季懋没听清:“什么?”

他一字一顿,重复道:“我的名字,就叫做同陈。”

季懋思考了片刻,竟释然了一般:“可巧,我正打算给我儿取名‘和光’。和光同尘,你我父子果真有缘。”

彼时他不晓得季懋的欣慰背后,藏了怎样的感情。他总觉得,虽然季懋会错了他的意思,但其实是明白他的。

他十岁那年,随州风调雨顺,未有动乱。这一年的秋分,他听说皇帝陛下的陈妃盛宠。大齐的第一位小皇子,出生之时带来了无数的祥瑞。

姜同尘在随州的校场上跃马。暗想,这位小皇子,会不会有一双清澈漂亮的棕色双眸?

可大齐国主征战四方,战功累累,那么这位小皇子,大约会像他的父亲一般果决勇敢?

其实也不必那么杀伐决断。因为自己以后会变得很厉害,会很努力地替他们母子守好大齐边疆。

若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同阿净姐一般的温柔纯良,却能拥有更繁花锦簇的命运,金屋藏娇,一辈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公主。

随着千里之外“小皇子”的降生,姜同尘终于解开了自己一年来的紧绕心结。

他十四岁那年,家中月季园中的藤蔓,毫无征兆地枯萎了大半。

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预兆。

消息传到随州已是半月后,他听闻秋夕宫中的陈妃,在半月前仙逝。

那年的随州连下了两个月的大雨,望潮关外的清宁江,涌起泼天的浪潮。仿佛都是在无言哀悼一位随州小吏之女。

若非季懋提早应对,随州差点发了洪灾。

可那些月季中,仍有花苞在大雨过后顽强不屈地生长。姜同尘折下一支,放在陈净空置四载的院落门前。

他自望潮关翻涌的潮水中,风尘仆仆地归来,提出要去随州守备军中当一名小卒的意愿。

季太守眼神明灭,道:“你在随州焚膏继晷六年。纸上谈兵终不长久。待水患平息后,去鸣凤关罢。”

他一向傲骨,只觉讽刺,鸣凤关尽是连天沙海,哪里有凤?

陈妃去世四年后的九月,姜同尘刚刚打散了关外一群流寇,缴获的五百余石粮草用车捆得结结实实,下属押运时,竟然在关外捡到一个自称秋分,饿到昏迷的八岁女童。

他把秋分从粮车上抱下来,喂过米浆,女童终于醒转。

他问秋分:“这里瘴雾遍布,你不要命了?”

秋分答:“金鲤宫中有人告诉我,混在父皇的队伍里来到随州。在我的生辰这日就可以见到我的母妃。”

“你母妃姓什么?”姜同尘问,“她……有几个孩子?”

“陈妃呀!”女童眨眨眼,“我母妃去得早,只有我一个孩子。”

“你不是皇子……”姜同尘不可置信地问。

“那是父皇昭告天下时说的啊,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

姜同尘望着那双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脑中似乎有根紧绷已久的弦,被猛地拨动了。

那孩子眨眨眼,嗫喏:“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的母妃。”

大齐国主膝下仅有一子,降生在八年前的秋分,这是阿净唯一的血脉。

他朝着那懵懂的女孩,单膝跪了下去:“罪臣姜同尘,救驾来迟。”

不归岭外的流寇与西南诸部勾结,猖獗多年,仍有余患,却是那个八岁的小小女童,竟能沿路记下所有沟壑,画出了地形图。平定匪患,护卫皇子,姜同尘因而得立大功一件。

如此聪慧,如此勇敢。

秋分被他送回国都的时候,窝在他怀里看着他道:“姜同尘……从此我也会保护你。”

在最后关头,他却把这份功名留给了季懋。

“陛下很欣赏你。尘儿,不如今后随我去国都。”

凤凰不该沉寂在这萧索之地。

姜同尘忽然觉得,这个太守的盛在眼睛里的,远不止一个荒凉的随州。

可他仍站在原地,朝季丞相的车驾郑重叩拜:“臣,誓愿大齐边疆无虞。”

他在边关时常听人说起,大齐国唯一的小皇子,自西南被救回国都之后,便痴傻愚钝,倒成了仲永之伤。

不可能。姜同尘想,当初秋分自他怀中醒来,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里,还倒映着他风尘仆仆、沾满血污的面容。

那可是他几乎豁出命去,彻夜疾驰带回国都的秋分。

她很像阿净,却比阿净机敏得多,也勇敢得多。只因为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便敢一个人混进兵戈列阵之中,自国都不远万里来到边境,记下不归岭外凶险至极的地貌。

他从来都是那样骄傲的人,却愿意为了一个小女,作镇守边关的一杆孤枪。从此不问归期。

可自从那日以后,他虽未得晋封,随州粮草却再未短缺,兵强马壮,不毛之地逐渐有了风调雨顺的繁荣之景。

他本以为秋分那句“我会保护你”只是一句稚嫩的海口。

可是他逐渐明白了。

十年间,他踏遍大齐边境的半数疆土,唯独不进国都。云间烽火,凤去不鸣。他的同袍拔刀斫石,亦或星散流离。唯有他在这样的昏茫中,不求功名,如是为足。

直到二十八岁这一年,他听说新皇继位。接着是小皇帝选妃,几乎倾尽了举国之力。

他彼时刚刚收复淮部,望着鸣凤关漫天的沙海,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这位众人口中顽劣成性的小皇帝,一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女子,要怎样化解这场闹剧和那背后的危机。

他很想回去看看,十八岁的秋分,会长成什么样子。

季丞相大概是怕以他不要命的打法,哪一天真的埋骨鸣凤关,亦或是他越来越大的军权,便要他留在国都,做羽林军的一名中郎将。在为和居门口,那个女子鬓边簪两朵娇俏月季,策马而来,横冲直撞,棕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满街的灯火。

她从疾驰的马背上飞身一跃,撞进他怀中,也撞进他心底。

“免贵姓陈。”那姑娘冲他狡黠一笑。

他终于无比笃定,不论归与不归,这是他染尽征尘,守护十八载的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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