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上个月的废寝忘食闭门造车感天动地,又或是那场筵席摆的差强人意,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秋分终于被丞相默许偷溜出宫了。
当个皇帝业务已很是繁忙,做纨绔皇帝的行程便更加密集。除去费心应付三公日日问责,还要在偷摸摸出宫玩乐与恰到好处让人觉她收心敛性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
更何况她最近迷上了城中缦纨堂中的射覆之局,风雨无阻连去二十余日未曾间断。
好在秋分一向运气绝妙,于如何骗过丞相的人和宫外买家一途之上早是个中好手,从未因此落马。
然而姜同尘因而却日日辛苦非常,不仅负责国都巡防,还要格外注意秋分的行踪。
转眼已是八月末,姜同尘前脚踏出百寿所,正盘算着狮子骢的一点眉目要如何顺藤摸瓜,后脚便被孙公公叫住了。
初秋的骄阳下,孙公公气定神闲揩了额角汗珠,“姜大人,陛下谕旨。”
姜同尘就地屈膝跪下,半晌却不见孙公公开口。
蝉鸣得欢,他薄甲里已尽是汗湿,不解去望孙公公。
“大人自己看吧”,孙公公却直接将一卷文书递到他面前,“咱家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姜同尘接了卷轴起身,暗想宫中的太监也可这般傲慢了?
笔迹有力而不浮华,柔中带刚,透着秋分特有的一点潇洒灵动。他狐疑念完卷轴,却只觉哭笑不得。
——姜同尘:朕近日进学勤恳,只觉分身乏术。无奈缦纨堂中的射覆之局已连参二十七日,只差三日便可摘得堂中彩头铜凤。朕心切切,左右为难,终不忍半途弃之。思虑良久,可托之人唯姜卿耳。万望成全,不胜感激!
末了一枚朱印,盖得端方无比。
所谓“近日进学勤恳”,大概是时近中秋,丞相趁此佳节考他功课,秋分却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因而惨遭禁闭。
射覆之局二十七日连拔头筹,却连几本策论也答不上来?想到秋分古灵精怪的狡黠情态,姜同尘失笑。
只是秋分怎会知道他懂射覆?
铜凤易得,却遇上意外之人。
缦纨堂斜对画香楼偏门,姜同尘很早便知,这是秋分与季和光私自卖画常到之处。因此见到季和光时并不意外。
季和光拎了个长条包袱进了画香楼后门,姜同尘正到缦纨堂门口。他直盯到季和光身形消失,心头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秋分卖那些画,其中十之七八落入他手。可这回林妈妈竟未曾事先通知?却不是卖给他?
是他给的银子不够么?他素来节俭,多年才攒下整箱的金锭,却也不能使秋分青睐么?
秋分的杰作他收藏了不少,诚然并非为了画上美人,而只为博她在卖得好价后的展颜一笑。
再看季和光素来与秋分亲近……然而秋分毕竟是个妙龄女子啊!那月季花廊下的柔情绰态,傅粉施朱,她与季和光青梅竹马,难道就一点也不……
他不敢信。
纵然秋分与季和光一贯称兄道弟,此刻姜同尘却眉心紧蹙,怎么也无法释然了。
金鲤宫中埋头苦读的秋分猛地打了两个喷嚏,不明就里。
季和光进门约一炷香,姜同尘另看见三个熟悉身影。
一辆无纹无饰的素色马车上依次下了三人,他一眼便认出谈溯。其余二人面善,若非六部中人,便是羽林军中。便只得记下面孔,就此作罢。
此时秋晴正好,与画香楼入夜上客的时间相差甚远。因此绝非巧合。大约是姜同尘平素只从画香楼正门进,却不常走这条路,因此不晓得季和光竟与谈溯等人有交情。
姜同尘只恨自己这半年来傲世轻物,冷着一张脸不与国都中臣多打交道,此刻相逢却不识人,暗自纠结无果。却又想起数日前与丞相的对话。
“既然回来了,孩儿有件事不得不查”。
“你是说陛下十年前被带至边境之事?”
姜同尘一惊,丞相早已洞悉他之所想。
“我会不查么?先皇会不查么?宫中妒忌陈妃与假皇子者隐在暗处,杀也杀不完。几个主谋多年前早已收案,若如今再翻案,只怕引得国都翻覆,于陛下也未尝是好事。”
如今秋分与国都的安稳,才是他羽林军中郎将的全部职责所在。
他想念起了鸣凤关的连天沙海,还是那些长刀蘸血的日子,来得更为畅快。
多年来他把大齐边防守得稳固无虞,也自以为懂得丞相与季和光的那些不可告人。只是真正陷在这巴掌大的国都中,竟逐渐感到力不从心。
等等。
季和光的那些不可告人?!
画香楼……狮子骢……季和光……姜同尘抓住秋分心心念念的铜雕凤,仿佛抓住了一点头绪。
他突然想问秋分,是否愿意不做这皇帝了。
可是不做皇帝,又能去做什么呢?
画师?倒也不是不可以。
从前他的积蓄多数帖在西南军务上,自从秋分做了太子,西南军饷日渐充裕,便不用他再帖上许多,因此可以留出更多去收秋分的画。
如今他在羽林军中任职,有丞相把控,想来更无需他倾囊。
好在他除此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国都中豪奢挥金如土的习气,他向来觉得哪样也无趣。因而可以把余下的银钱,尽数用来收集秋分的丹青。
两全其美。
月季回廊下的相拥……蓬门客至……姜同尘揣着铜雕凤凰,唇角扬起笑意,竟自己也未察觉。
中秋过后不久,便是秋分的十九岁生辰。
这是大齐新任国主继位后的首个千秋节,千秋万寿,举国同庆,宫中一早便颁布诏令,秋分前后共三日,朝野上下禁止杀生,休假三日,万方同乐云云。
秋分盘算着开私宴多时,只可惜陈妃的秋夕殿空置多年,荒芜破败,于是别出心裁地想以“陈九月”之名,将筵席摆在画香楼。
千秋节当日诵经祭祖,宴请百官,彩殿戏台折腾到半夜,终于疲倦不堪地歇下来,打开季和光命人送来的私信,还以为是次日出宫的事宜,定心一看,却只有六个字。
——画香楼被查封。
秋分只觉晴天霹雳,一骨碌从牙床上跳起来:“是谁经手画香楼案?”
“中郎将,姜大人”,有内侍道,“现下在值夜,陛下可要通传?”
背后突然传来“咣”地一声巨响,一向安稳的金丝楠朝服架竟直直砸倒在地,那身绛纱袍上繁复的翟纹,逶迤出一片狰狞的褶皱。
殿前殿后数名内侍闻声,连忙跪倒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气。
“不必了。”
一家勾栏画香楼被查封,作为皇帝他当然不必过问,只可惜这一夜她却惊梦连连。
梦到自己被丞相拖着一条重伤的腿送回国都,那面容却变成了姜同尘,拖着一路的淋漓鲜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梦到她被缠在满院的藤蔓中,梦到相府内谈溯脱手的那长柄重刀直直朝她扑来,裹挟着森然的冷光,最后是面前那只她视若珍宝的紫柚木匣子,竹简战报零落一地,最后一张绢帛惨白,其上鲜血已成紫暗,她双眼模糊中却只辨认出一行字——“西南守军兵败鸣凤关,守将姜氏尸骨无存。”
秋分冷汗涔涔地从黑夜中惊坐起,也不管身后一众随侍惊呼,飞扑着朝书房跑去,点亮了所有的烛火,直点到屋内亮如白昼,她才抱住那只紫柚木匣子,颤抖着瘫坐在地。
十年来西南有关政务军报她悉数小心封存,此刻新旧不一,文书的最上,压着一只铜雕彩凤。
最近的一卷是半年前的那份奏章,西南守将归都述职……叩请圣裁。
疏狂又质朴,一看便未曾上心练过,正是姜同尘的笔迹。
她长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忽觉寒意刺骨,才发现一路赤着足踩在冰冷白玉砖上,单薄寝衣尽数贴上后背。
恐惧将她裹紧。
第二日也未见姜同尘,秋分左思右想,出宫去相府。
姜同尘去了郊外林场,此刻府中只有一个闲极无聊的季和光。
“你脸色很差”,季和光从一堆酸枝木和刨花中抬起头来,望着他,“知道你来,我有话同你讲。”
秋分故作轻松,“祝我生辰快乐?早了吧,还有三百五十九日……”
“你什么时候这么拐弯抹角了?”,季和光平静打断他,“想问画香楼?”
“姜同尘大概是查到了什么,但我晓得你一向不关心这些乌七八糟之事”,秋分轻咳两声,道,“无妨,他不晓得我……”
“他晓得”,季和光淡声道。
秋分只觉头大,“什么啊……我的画不是……”
“按理说你做什么他无权干涉”,季和光望着他,“但我近来才知,随州二十四景的买主是他,其余我也不想多问。”
他这话说的轻轻巧巧又模棱两可,秋分却只觉得青天白日里劈开一道惊雷。
秋分转身便往外跑,迎面却撞上一个女子。
身量修长,见到他不多惊呼便盈盈拜下,“陛下?”
秋分心中急躁,一瞟却惊觉眼熟,“你是那个……?”
“臣女白岑,那日金鲤宫……”那女子垂首,秋分并不能看清她容貌,却也逐渐回想起来了。
“哦!是你啊”,本不欲多言,此刻却突然急欲撇清,“虽然亚父把你送进殿中,但是我心另有所属,更对女子无意。你大可不必……”
脚边“咚”的一声,打断他的辩白。
竟是季和光走上前来,面上有怒色,榔头砸在地上,一只松脱的手微微颤抖着。
秋分本就心慌,顿生不满道,“做什么?我最近受的惊吓不少了……怎么连你也一惊一乍的。”
那女子朝季和光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欲说还休。
“……没什么。表妹冲撞陛下”,季和光似乎比他更加烦躁道,“陛下有急事,便先回吧。”
秋分一刻也不愿多耽误,囫囵应下,匆匆告别。
许是认主之故,挽沙虽为良驹,但跟莫名发狂的狮子骢一比,脚力仍要慢上一截。
秋分一路狂奔,先回金鲤殿,又出国都,入夜才到林场。
望着千倾杨树,四下寂静,她才发觉了一个要紧问题。
此处与校场南辕北辙,夜色中唯有沙沙叶响,上哪去找姜同尘?
她挽着缰绳徘徊良久,已觉疲乏无望,饥肠辘辘,连马蹄声都透出疲惫。
好在山穷水尽,又是柳暗花明。一炷香后她终于在树林叠影之后看到一个身影,对方手中提着东西,听到马蹄声近,也停下脚步。
“劳驾”秋分忙纵马赶上去,“你见过……”
“陛……”那人却打断他,声音里透出惊喜。
秋分一惊,凑上前去,那人面孔黝黑,短髯精干,“罗雁?”
“陈公子”,罗雁恭敬道,“陛下这么远来找姜大人罢?老远就听见马蹄声。”
“是啊”,秋分腼腆一笑,“你这……天太黑我竟一时没认出来。”
“边境风吹日晒的,都这样。”罗雁哈哈一笑,“只有姜大人天赋异禀。”
跟姜同尘的清冷孤傲一比,罗雁的脾性则格外随和可亲,私下面对他时,竟也没有刻意恭谨疏离。秋分顿觉舒坦了不少。
只是这样,便更加笃定姜同尘是晓得他另一身份的。
秋分挽着缰绳跟在罗雁身后,穿过一片茂密杨林,眼见灯火在即,掌中却浸满汗水。
可是又在紧张什么呢?
秋分望着眼前的木屋,震撼无言以表。
一间小小茅屋立在林场尽头,点了几盏纸糊灯笼,背后是寰河的上游。旷野天低,一轮缺月几乎挂上杨树梢头。
四周疏篱上,爬满月季。与相府中的刻意修剪不同,此处花丛更密,肆意蔓延,妖冶而艳丽。
是她……很喜欢的样式,更是她曾画在那二十四幅画中的“蓬门客至”。
春水为真,群鸥为真,只是那画上的茅屋与篱墙是她随意发挥,并不曾出现在实处。
眼前蓬门,她为客至。
真假参半一张画,姜同尘竟将那屋舍原原本本搬到实处。
待走近才看见,暖黄灯光下,篱笆院门口挂了块牌匾,上书两个大字,笔迹质朴又疏狂。
——陈府。
她推开矮矮篱笆走进去,一张圆桌摆在屋前,寻常菜肴温在小灶上,腾着扑鼻的香。
“生辰快乐”,有人在他背后道,“陛下喜欢么?”
“送我的?”
“嗯,茅屋一间,寰河旷野,杨梢秋月,都送陛下。”
秋分未回头,眼眶却先红了。
连日惊梦与奔波,一颗心终于得以安放。
她抬起风尘仆仆的衣袖,在眼前狠狠一抹,“过了一日,晚了。”
只有三人,围桌而坐。于民间百姓再为平常不过,秋分却只觉新鲜。
一顿饭百感交集,好在他将“食不言”贯彻,直到杯盘狼藉,才逐渐平复心情道,“我有话问你。”
罗雁是个很有眼色的副将,将院中收拾妥当便离开了。
“陛下随我来吧”,姜同尘预料到了,此刻缓声道。
“姜爱卿”,秋分却立在院中不动,“既然你非要这样,那么我便也这样唤你。”
姜同尘要去拉那屋门的手顿在原地。
“姜爱卿”,秋分又一字一字重复,“此时此地,我这样唤你,你觉得舒坦么?”
姜同尘启唇未答,秋分又追道,语气有些发抖,“我跑了一整日的马才找到这里,你却还要这样?”
“这间小院呢?”秋分问,“忠臣送给他的好陛下?因为担着义兄的名头?”
姜同尘微微叹气。
“你若非要把我当陛下,”秋分委屈地一咬牙,“那我这便回了。”
姜同尘当然不会让她乘夜独回,此刻一句简简单单的“秋分”却堵在口中,怎么也说不出。
仿佛一旦这样喊出了口,便意味着要将某些隐藏了很久的心事一并宣之于口,暴之于众。
秋分在背后急得跺脚。
“别走”,姜同尘终于开口,带了十足的坚定,“秋分”。
秋分强忍住了脚一蹬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
茅屋不大,屋内陈设简单,木料半旧,甚至可以称得上粗糙,却能看出仔细布置打理过。
秋分一眼便注意到,床榻与墙角摆了一架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花梨木柜。
打开来,大半柜子长短不一的卷轴撞进视线,有的尚新,有的却已纸张略旧,皆是这十年间出自她手。
“这么多”,她在震惊与感动之间找不回声线,出口却成了,“姜同尘,你好矫情。”
姜同尘默然,“是。”
“画香楼”,姜同尘立在背后,用橙黄烛光与她隔出一段距离,“那日是狮子骢的草料中混进了赤铅膏。”
秋分立在满柜画轴前,一言不发。
“赤铅膏药性极强,在大齐一早便是禁药,画香楼却大肆私用,”姜同尘道,“瞒了你很多……抱歉。”
寻欢作乐之地为做生意私用禁药,这在民间并非什么令人惊讶之事,更何况是首屈一指的画香楼。只是姜同尘查封得半点颜面也不留,除了他孤直性子使然,另外必是查出了点别的什么。
姜同尘不欲多说,他此刻更不想多问。
秋分从柜中挑出了那最新的二十四幅卷轴。
她突然想到,当时自己还说,“真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钱又无聊。”
有钱又无聊的人就在她身后,认错态度极其端正,眉峰和下颌的孤高线条被烛光轻抚,眉眼敛着,温和又亲近。
她抱着卷轴回过身,蹲在地上去铺画,抬眼看到如此不姜同尘的神态,忽而就笑了。
笑着笑着,泪水滑落在手背上。
“画……”姜同尘急道,“能否不要铺在地上……”
秋分涩着声去问:“那放在哪看?”
姜同尘指指床榻。
“嗯。画放床上,”秋分环视家徒四壁的空旷四周,哭笑不得,“我睡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