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 倾旧愫(1 / 1)林珺桃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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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深夜中四散着春意阑珊的湿润。

秋分脚步跨出相府朱门,除宫中马车外,已见姜同尘牵马另候在侧,夜雾朦胧中长身玉立,教秋分视线一时竟难以移开。

“陛下”,姜同尘叫住她,“狮子骢暂且留在相府,陛下骑我的。”

马鬃已泛黄,姜同尘的掌心温柔抚过马颈,“它叫挽沙,与我相随多年。”

秋分怔怔,原来铮铮铁骨的姜同尘,眸中也会流出如此温柔的神态。脑中不禁浮想联翩,姜同尘血满征袍,横刀跃马,直透重围,是怎样的英姿。

片刻姜同尘回想过来,“陛下宫中良驹无数,想来是臣多虑。”

秋分猛地回神,忽略他最后半句,生怕他后悔似的,轻身一跃骑上马背,抓着缰绳就不撒手。

秋分垂手去抚摸沙颈侧,马儿在她掌心之下极为温驯。

“原来义兄也爱马”,秋分欣喜,坐在马背上朝他笑笑,“那我与义兄真是意气相投。”

姜同尘难得不谦恭无限,表示了赞同,面上还带了点得意,目光温柔一片,也不知望的是挽沙,还是秋分。

“相府中的月季开得正好”,秋分流连于姜同尘的目光之下,一时不忍离去。

“是啊”,姜同尘颔首,“只是夜已深,今日又刚下过雨,陛下早回宫吧。”

秋分心中期望再度落空,有些泄气,赌气独自挽住缰绳催动马蹄,将一众侍卫仆从甩在身后。

一连月余,秋分都未踏出金鲤宫半步,甚至眼风都不敢朝宫门方向扫去片刻。丞相深夜一番训诫不怒自威,她只得佯作乖觉,日日伏案理事,好不刻苦。

屏退宫人,只是理的并非国事,而是丹青。

季和光一早被传召,此刻走进殿中,只见一殿灯火通明,红烛燃到尽头,烛台上是彻夜未熄的余烬。

秋分本承诺四月完成,却埋在殿中成日加倍劳作,酽茶不离手。此刻鬓发蓬乱,不施粉黛,窝在一条墨迹斑驳的毯子里奋笔铺色,手中拈着两支笔,嘴里还叼着一支。

“来了啊”,她艰难地支起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季和光,“画完了,”

“人人都说你刻苦进益,焚膏继晷”,季和光吊儿郎当蹲在地上,捡他丢弃的一地纸团,“我真好奇你瞎玩了十九年,最近怎么突然想起转性了。”

“也没有”,秋分叹气,“我只是在挑战自己。”

“二十三幅长卷,你没画吐血?”季和光看完纸团,又去看她身后那只用来盛画卷的青瓷大瓮。

二十三卷,不多不少。秋分示意季和光铺开来。

雪驿晴光,岭上流霞,沙海驰骏,望潮孤帆……淋漓墨色在殿中徐徐舒展开来,静谧无声,却是别样恢弘又浪漫至极的一方天地。

“惊为天人”,季和光咋舌,“你这是被当皇帝给耽误了啊。”

“是啊,我也不想”,秋分望着那一地铺开的瑰丽长卷,只觉累极,“我要去你家吃顿好的,你交完货,便自去安排吧。”

为庆季丞相“病愈”,以及另一些私下缘由,秋分用了三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借口,在相府开宴。

丞相以为自己强行缠绵病榻一月有余,多年的苦口婆心终见成效,小皇帝从终日吃喝玩乐的轮回中大彻大悟,激动得第一个接下谕旨。

新皇登基大半年,大小宴也设过几轮。若秋分以圣上名义设宴,倒不一定有几个人赏脸。但季相亲笔拟帖,意义便大为不同。朝中四品以上文武群臣,早早便到了场。

丞相府中一贯简朴,不似金鲤宫奢靡,却更使秋分亲切。她独坐主座,季丞相位其右。高烛明堂之上,不断有人向她、向丞相拜过,其中以兵部尚书一行几人最为殷勤。此外其中有很多面孔其实并不认得。

看似一片宾主尽欢,季和光一介散人,向来不屑这种筵席。作为丞相养子,姜同尘却坐在很远处的角落里,一言不发,甚至在一众武官中显得有些冷清。

除羽林军统一的银甲之外,姜同尘其实很喜欢着深色衣饰,此刻亦是一点儿也不显眼的石青色武官服制。可秋分每每将目光逡巡在那个方向,便能一眼从一众武官中挑出他来。

耳边是每次宫中开宴时必奏的那几支雅乐,一个一个音接连跃出,来来回回听不出什么错处,却也听不出什么意思。

姜同尘的右手边放着一小只酒盅,开宴一个时辰,除了必要的举杯,酒盅都被冷落在桌角。他身后端着酒壶的婢女甚至无从下手。

秋分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那婢女唯一的一次斟酒,甚至还因为手抖,洒了很大的几滴到姜同尘的衣摆上。那小婢吓得惊慌,姜同尘却置若罔闻。

丞相府的侍女都这样能出岔子了?但秋分的思维竟很恶俗地拐到了是否是这小婢女看上了姜同尘,想借此与之亲近。

姜同尘常年驻守连一根鸟毛也捡不到的西南边境,多年来虽头顶丞相义子的头衔,实则一无府邸,二无家财,玄甲银枪,如是为足。这小婢怕不是想守活寡?

可是他已年近而立啊!丞相既然将他留在国都接管羽林军,接下来便是要给他指一门亲事了吧。

就像那日将陌生女子送进寝殿,香雾云鬟,桃腮醉眼,月露重帷下一双鸳鸯……

妃色的思绪四散开来,直到丞相饮罢杯中酒,推却了众人的纷纷献礼,起身告退。

她猛吸一口冷气,不成!姜同尘怎能娶妻?怎么对得起她十年间一片一片收藏西南战报奏折的拳拳辛劳?怎对得起她日日伏案画随州景时的切切思念?

姜同尘的身边,连烛火跳跃得都不那么欢快,仿佛不是烛火,而是是西南边境的狼烟。

是冷清吗?秋分想。不,大概是冷漠。

秋分这个少年皇帝本就没甚威仪。丞相离席,气氛才逐渐松缓。

众臣借着酒意,竟当着她面,开始奉承兵部尚书。

“先皇在时,征战多年早已疲敝。我朝近年兵强马壮,边防稳固,全仗谈大人劳苦功高!”

“丞相才呕心沥血!”谈璋一面假意推让,推脱不过,却欣然受之。

兵部兵部,从那个为和居内胡说八道的小胡公子,到如今自高其功的谈氏,秋分以手支颐,冷眼想着,西南险恶,明明是丞相坐镇朝中,姜同尘纵横多年,才守得固若金汤。

“丞相固然位高权重,可我大齐兵马几十万,怎能没有谈大人!”

谈璋笑而不答,他身后却站出一少年,身量不高,声音却很狂:“诸位厚爱,我谈氏世代居国都,为大齐鞠躬尽瘁,而丞相出身随州偏地,怎可相提并论。”

秋分气得几欲捏碎酒杯。笑话,还在丞相府内,却拿季丞相出身论事,如此飘飘然不知谦恭为何物了?假以时日,必要给这群自矜功伐之辈来点颜色。

众人又笑闹着道,一身量高瘦,面庞黝黑的短髯武将起身笑道:“可见虎父无犬子,听闻谈公子武艺在国都世家少年中堪称翘楚,不知今日是否有幸一睹?”

秋分作为一个不爱胭脂红妆,却热衷骑射的野丫头,明明记得清楚当年幼时一把九曜弓,她这等小女都能连珠三射,谈溯却连弓弦都拉不开,也不知这人提出此意,是恭维还是看笑话,不禁朝那短髯武将投去一个赞赏目光。

便有人起身对峙,“丞相养子姜大人,多年戍边,每出奇兵,才是英豪。”

那短髯武将便道:“姜大人久居蛮夷,固然通韬略,却不见得精研武艺,又怎能与师出名门的谈公子相较?”

这话说得十分不敬,殿里众人不约而同向姜同尘望去,对方端坐淡然,捏着柄小银叉全神贯注,将一枚葡萄送入口中。

姜同尘道:“筵席无以为乐,正好谈公子刀剑助兴,让我等一睹英姿。”

秋分心下了然,偷偷一乐,想必那短髯武将与姜同尘早已沆瀣一气。

众人附和连连,那谈溯本已醉眼惺忪,四肢绵软,却跃跃欲试,接过一柄九环刀,向外走去。

院中空旷,唯有门前一面照壁,是秋分两年前与季和光合力雕成,睡莲横卧,千尾鲤鱼,栩栩如生。

谈溯在院中拉开阵仗,周围已围得密不透风。酒意正酣,刀刃划出一道斜斜银光,分毫不灌力,劈砍三五招便露疲态,脚下乱了步法,身形几乎是双手握刀带着走。

偏偏院中还有数人叫好。

秋分本立在圈外,遥望院中土屑横飞,惊呼连连,暗道不好,正欲上前,却只见一柄九环刀迎面朝她飞来,她鼻尖几乎触到扑面的刀风。

围观都会遇到危险?

她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往袖中摸索,急急寻个物件来挡。

满院惊呼戛然而止。

九环重刀被钉在影壁上,刀柄左面嵌着一支本该放在果盘上的小银叉。银叉质软,非强劲臂力,断难深入石壁。

刀柄右侧竟被一截狼毫卡住,巧劲含蓄,柔中带刚。湘妃竹受力击石,已然劈裂。

呃,方才混乱情形之下,她一摸袖兜,只有这一件可用之物,想也不想掷了出去,此刻才反应过来是支笔。

银叉嵌在照壁上锦鲤的鳞片之间,笔管嵌在照壁两株睡莲花瓣之间的缝隙中,此刻有惊无险,不仅刀被卡住,更奇的是照壁几乎未损。

银叉的方向指向姜同尘的坐席,回过头去,案上葡萄扫空,人却已不见。

秋分望着坐席空空,却回想起与姜同尘为和居内初见时,他薄唇紧抿,面上肃然,握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骨节,暗中施力泛白。

气氛骤然变得沉默而紧张。

一场筵席闹成这样,眼看月上柳梢,秋分也不欲多留,意兴阑珊解围道,“朕还在呢,就算刀刃未开,朕见这些舞刀弄枪的也难免害怕。”说罢离了席。

一路分花拂柳,极为熟练地摸进了丞相府中的月季园。

所谓月季园,其实是一片回廊,丞相命人在两旁安了花架,荆棘在砖石廊柱间肆意攀爬,疏密自成意趣,各出一方天地。

花丛下果然立着个人,身形挺拔而孤傲。

西南的风沙将眼前这人打磨成粗粝而坚毅的气质,却也使姜同尘看起来格外孤独。

月季枝繁叶茂遮住月光,姜同尘立在暗处,他走上去。

“义兄。”秋分轻唤,“很巧”。

是在等我么?她很想问。

“陛下”姜同尘朝他单膝跪下,“方才让陛下受惊了。”

“陛下”这个称呼,简直越来越令人厌恶。

秋分笑笑,扶起他来,“有惊无险。是你与那黑脸小胡子故意的吧?”

“罗雁么?陛下好聪明。”姜同尘思索片刻,“他是我的副将。”

她向姜同尘望过去,生出许多名为心有灵犀的得意。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样君君臣臣的酒宴”,秋分道,“我听说民间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围桌而坐。只可惜就算在相府,亚父也不曾与我同桌,最多令我与和光芝麻绿豆,大眼瞪小眼。”

姜同尘应答,“臣在西南,虽无家人,但军中也是如此。”

秋分望着姜同尘,没头没尾道:“十年前有一人,曾历尽艰险将我带回国都……”

姜同尘接得熟练,仿佛已如此作答无数回:“丞相对陛下,向来视如己出。丞相忠义无二,陛下逢凶化吉,是大齐国中佳话。”

在没有月光与灯的阴翳下,她与姜同尘,隔着一段疏离与沉默。

秋分在廊下石阶上坐下了,“那么……你与罗雁都回了国都,西南怎么办?”

姜同尘仍立在暗处,“不知道,但义父大概不再想让我过问西南诸事。”

凤凰被拴上了枷锁,扣在国都这座繁华的笼中。可他明明只是个纯粹的将领。秋分心下生出矛盾的惧意,怕他终将离开,却又怕他因为不会曲意逢迎拉帮结派的孤高,在国都陷进一摊烂泥。

她从头顶藤蔓间透出的光中,分辨着姜同尘斑驳的影子,一点明暗的交汇正好抵在她鞋尖,他盯牢那片影子,“义兄,我很担心你。”

“臣何德何能”,对方简短回答,随即转了话题,“陛下不是想赏月季么?花期正好,臣去为陛下掌灯。”

姜同尘的影子便从她脚边移开了,秋分心中陡然一空。

深深吸了口气,清淡花香与初夏的凉风灌进肺腑,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姜同尘提了盏灯,片刻便回来了,四周的假山与花木被次第照亮。

秋分仍坐在原处,低着头,看起开有些彷徨。

姜同尘朝着她缓步走来。

秋分望着眼前一点亮光,突然想到一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踪迹,却换来这样一对踟躇的君臣。

“坐吧”,秋分对他说,“灯挂一边。”

姜同尘站在他身边不动,垂首望着他。

秋分突然有些烦躁,跳起来抢过灯,随手往旁边廊柱上一挂,照亮头顶一方静谧天地。

“叫你坐便坐”,秋分拍拍石板,“哪那么多规矩。”

姜同尘犹疑片刻,依言走过去离秋分三尺远,坐的笔直恭敬。

“亚父喜欢月季,好巧,我母妃也喜欢月季。”秋分终于没再提出新的要求,却微不可见地朝姜同尘蹭过去一些。

“国都中以芍药为尊,义父却独爱此花。”姜同尘答。

秋分笑,又蹭过去一点,“难道是亚父姓季,故而偏爱?”

“陛下言之有理。”姜同尘已能感到,那少年与之已仅隔寸许。

他感到秋分扬手在他发髻间簪了什么,接着这女扮男装的姑娘收回手,随即他腰侧猛然一紧。

竟是秋分拦腰将他环住。

“我不想你叫我陛下”,秋分的吐息在他胸前,“义兄,此处又没有旁人。”

秋分身上的龙脑香气缠住他,隔着薄薄衣料的温软包围住他。

他惊讶于秋分的大胆,却也惊于自己此刻紧张中,竟隐隐有些难以捉摸的悸动。

他心中告诉自己,十年前也曾将秋分抱在怀中,可是那时的小童又怎能与如今雪肤花貌的妙龄女子相提并论?他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此刻却心如擂鼓。

秋分的面颊贴在他胸口,板正人姜同尘在这一刻忘记了呼吸。

“可惜我的父皇和母妃都不太能令我记忆深刻了,父皇一年四季有三百日不在宫中,他总不许我去看我的母妃。”秋分望着他的侧颜,轻声道,“记得最深刻的,除了亚父,只有义兄。”

姜同尘的鼻梁很高,眉心与下颌带着倨傲的弧度,胡茬刮得干净利落,因此望之年轻得如二十许。

可那气质与神色,却非经年征尘所不能雕琢而就。

秋分强行忍住了用手去摸的,用唇去触碰的冲动。

姜同尘许久没有回答。秋分贴着他,能感受到他努力调整而仍有些凌乱呼吸。

四周只有断续的虫鸣与摇曳的灯影。

“若得山花插满头”,秋分在静静抱了很久之后,终于开口,“义兄,为我也簪上几朵?”。

她将几株除了刺的花枝塞进姜同尘手中,期待笑望着他。

姜同尘回过头,正对上那双棕色眸子,终于在一片温热的气息中默然点头。

他用一条臂膀将秋分圈在怀中,另一手一朵一朵,将红粉的花枝仔细簪在秋分的发髻上。

秋分在他颈间低下头,乖觉得如同小兽,只有那鼻息不老实,隔着领口钻进他胸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阵阵的轻痒。

“后颈都酸了”,秋分嘟囔道。

姜同尘心头竟猛地一颤。

他在这痒意与轻颤中,手上不稳,许久终于簪好,轻道,“很好看。”

粉色娇艳,红色妖冶,衬得秋分一张面容白净透光,清澈中却带了朦胧的诱惑。

“左右我也看不见”,秋分笑了,更牢地靠进他未收回的臂膀中,圈住姜同尘的腰,道:“上月选秀那晚,亚父给朕寝宫送来一名女子,身量修长高挑,从背后乍看若义兄。”

“义父是为陛下好”,姜同尘只得将手护在她后脑,轻浅按揉,“陛下只当多了个伴读。”

“不想要”,姜同尘的手掌有茧,温热而粗砺的感觉停留在她颈后。秋分片刻也不曾迟疑,“我不想要什么伴读,任何一个都不。”

姜同尘什么都没问,只默默回抱住她。

满架的月季遮蔽云月,拘缠出一方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姜同尘啊”,她定一定神,终于问道,“那……你会有中意的女子么?”

心中徘徊多年的问题骤然出口,此刻她甚至听得见自己心中打鼓。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寂。

回答隔了很久才响起,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思索,却也坚定非常。

“我……并不会娶旁的女子”,姜同尘道,“臣此生,只为陛下”。

花开了满园,秋分在狂喜中觉得,姜同尘一定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秋分”,姜同尘忽然这样低声唤。

疏离克己如姜同尘,从未这样唤过他!

“你很聪明,兵部……你要留心”,姜同尘道,“我会护着你。”

“是在担心我么?”秋分靠在他肩头。

“是”,姜同尘揽住她,原本那段疏离已悄然融化。

月季花的香气清幽而缥缈,秋分阖眸,已然醉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个好国主。”她轻声说,“但我亦会留心。”

为了你。

芍药牡丹她都不要,她只想要这一园月季,就算从荆棘丛中开出,也不怕一身鲜血淋漓。

他二人却都未注意到,廊下假山后的季和光路过时,正巧听到了最后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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