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三日,季丞相心力交瘁,不敌严寒,再度告病,且病状诡异,竟白日幻觉连连,夜间入睡则惊梦不断,状如疯癫。他本已年近花甲,不过半月,便已形销骨立。
巨大的国家如风浪中失去了掌舵人的船,在疾风骤雨中飘摇不定。
而兵部一场数额巨大的贪污案,更是如鱼雷入水一般,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上到侍郎,下到军器监丞,黄金七万两,赃银三亿余。更有甚者,谈氏私宅掘地三尺,竟挖出军械火器无数。
国主震怒,抄家下狱二十多人,所有归案物资款项尽数充作西南军饷。
年关将近,为和居内座无虚席,极是喧哗热闹。唯有大堂一角最不起眼的坐席间,三名男子默然而坐,一人短髯精干,一人冷峻端然端坐,还有一身量略瘦削矮小,眉目却灵动含情。
正是秋分与姜、罗三人,猫在为和居一角满桌菜肴分毫不动,却只对酌。
大堂内芍药换做腊梅,添点清雅意趣。不过秋分总觉得还是芍药更好看,总令她想起那个带着余温的暧昧黄昏。
朝中改换天日,于百姓却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昨日谈璋狱中自尽了……啧啧,听闻舌头伸得老长,狱卒早晨一看,吓得不轻。”
“你净加油添醋,狱中吊死的多了,狱卒还怕这?”
“也是。当日见他趾高气扬,谁能想到如今锒铛入狱?”
“我早看那胡小公子是个颐指气使的,如今却也判了流放,哪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说起来,相府近日连连传言,说先皇竟给丞相托梦,白日还见到陈贵妃什么的……你们听过没?”
众人立刻凑上去。
“先皇质问丞相,为何将他的大皇子占为己有,将皇长子藏在民间,竟成了平头百姓。”
“啊……丞相一生刚直清廉,却不想竟有此事。”
“丞相只有一位公子,据说是不入仕的,难不成是和光公子?不过那气度,说是天潢贵胄,我也是信服的。”
“只是那便有了两位皇子,那当今这位……”秋分正欲探头去听,那边伙计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自姜同尘接管羽林军,街头坊间议论她的人都少得多,秋分八卦未听够,有点儿泄气,“酒喝没了”。
罗雁晃晃酒壶,“这葡仙醉不耐喝啊……你们看我做什么?”
“不是你带的么?”秋分道。
“……可是,这是姜大人酿的啊。”罗雁委屈道。
姜同尘一敲碗碟,“差不多了”。
入夜,三人抵相府,一众仆婢正欲笑脸相迎,下一刻却见兵戈列阵,整齐而入。丞相府顷刻被羽林军围得铁桶一般。
秋分闲庭信步走进去,季和光已候在前厅,淡然面色丝毫不见慌乱。
她自小玩到大的相府,当作家一样的宅邸,却要成此刻兄妹对峙的战场。
秋分定定心神,倘若季和光能信她就好了。
“义兄,我在为和居带了酒菜”,秋分朝他笑笑,将手中食盒打开,珍馐佳肴一一摆开在桌上,“我们好久没拼酒了。”
花厅内灯火通明,烛火打在季和光面上,明晦不定,更让人觉冷意森森。
秋分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两只酒盅斟满,亲切道,“大哥酿的,尝尝?”
说罢举杯潇洒,一饮而尽。
季和光仍站着没动。
“不领我情”,秋分嘟囔一句,更显纯良,“松鼠鳜鱼,八宝鸭,文思豆腐,豌豆黄,都是你我平日爱吃的……二哥今日怎么这样拘谨?”
季和光的眼神在那一桌花团锦簇的菜色上漠然扫过。
“坐下吃饭啊”,秋分眼珠一转,“难道是……怕有毒?”
季和光终于忍不住,眼中如冰刀射出,“你明明都知道了?愚弄我好玩么?”
秋分故作疑惑,“知道什么?我诚心相与义兄把酒言欢。”
季和光的拳头攥紧又松。
秋分用银箸挑起一片鱼肉,走到廊下喂进鹦鹉嘴里。
银箸毫不变色,鹦鹉食后片刻,惊厥低鸣一阵,如撞神鬼,扑腾着翅膀已然昏死过去。
“就算丞相不是你生父,就算你急于自证身份,怎么狠心用夜伽花这种手段?”秋分直视季和光道,“为和居人多口杂,如今又用在我和大哥身上,生怕我们不说点儿什么?”
夜伽花并非毒,却有极强的致幻作用。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季和光质问她,“姜同尘回来了,你便不愿意走了。若是他没来,把你弄下去只是迟早的事。”
“现在……也是迟早的事啊”,秋分叹口气,环视府内森严待命的羽林军众人,缓缓道“你怕姜同尘一力保朕,所以你只有兵部笼络,才有机可乘。可是你想错了,你兄弟我,只想跟姜同尘做一对野鸳鸯而已。”
“义兄,我真的给过你机会”,秋分有点无奈,“你总不信我”。
“那你倒是走啊!为什么还要说会坐在这个位置上呢?在林场的时候你怎么不走呢?”季和光连珠似地诘问,眼中满是厌恶与恨意。
秋分陡然一个激灵,原来那天季和光突然告诉她,姜同尘是那些画卷的买主时,存的竟是这样的心思。
而那夜……姜同尘真的问了自己,愿不愿意跟他走。她却因未尽的责任与孝道,选择暂时留下。
“我倒是想走,谈家那几个混球怎么办?西南怎么办?”秋分平静回应季和光的怒责,“纵然这皇帝做得难过,我也不能一走了之啊。”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季和光朝她吼道,“有什么错么?”
.季和光连肩头都在颤抖。
“我会给……”秋分一句话还未说出口,一军士模样的少年已越过院中羽林军,冲到她面前。
那少年抢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口唇干裂,急得满头汗珠几欲落泪,“陛下——校尉——”
姜同尘眉头拧起,语气却冷静,“阿周?”
秋分望着那少年急切慌乱的形容,想来这也是姜同尘的部将了。
“是西南?西南何事?”姜同尘牢牢盯住阿周。
“陛下——西南告急,”阿周说着双手举过头顶,递上信函,“淮部首领联同西南其余四部,率军三十万,已连夜翻过不归岭。”
秋分示意姜同尘去接那信函。
秋分腿下一软,强自镇定。就连一向镇定的姜同尘,都忍不住捏紧那信函。
“眼下如何?”姜同尘问,“邱桓呢?”
“雪夜难行,近半年来兵力不足,粮草亦不富裕,怎可贸然而动”,阿周道,“况且您带着罗副将军进都,守军唯有邱副将军。若此时出……”
“好”,姜同尘沉声道,“你先下去。”
阿周退下前又补上一句,“陛下,将军,末将疾驰国都送来军情,想必西南奏疏不日便也抵达,务必……”
却是个忠勇小将!秋分忙着人安顿了小周,又回过头来看姜同尘。
纵然兵部银钱全充作西南军饷,只是冬日路途遥远,此刻恐怕远水不及近火。
丞相府内熏炉炭火烧足,秋分却只觉如坠冰窟,岌岌可危。
姜同尘与那副将的寥寥几句对话,却让他仿佛看到了从前记忆中的那个将军。
不容置疑、冷峻,带着胸有成竹的杀伐果决。
“可信么?”她颤抖着声音,抬手想去抚平姜同尘眉心,却发现指尖止不住地颤抖。
“可信”,姜同尘身姿笔挺,单膝跪下,“陛下。臣请命,连夜带兵出鸣凤关。”
这话既出口,便已是斩钉截铁。
秋分眼眶霎时模糊了。
“准奏。”她强忍着道,“明日早朝后动身罢。”
她伸手去扶姜同尘,最后却是自己靠姜同尘双臂支撑。
“苦命鸳鸯”,季和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有点戏谑,“十多年啊,西南五部终于大乱了。要按先帝在时,那缩头乌龟似的小打小闹,拉拉扯扯得到什么时候?眼下引蛇出洞,一次解决,擒贼先擒王不好么?”
“也是”,秋分定定神,望住他,“你能不动声色策反兵部,在西南撕出那么大一个口子。眼下能出征者,除了姜同尘,再无他人可选。你纵容兵部烂到骨子里,到时不论是亚父是我或是你,都可剔除腐肉,祛瘀生新。届时姜同尘为平淮部远离国都,我便任由你拿捏。姜同尘的平乱之功算在你头上,兵部换成你的人,皇位你也探囊取物一般。确实是一箭双……不,三雕。”
“你明知道西南战事刻不容缓,明知军部贪污,却还是蛀出了好大一个窟窿。你怎么忍心?”秋分撑住桌沿,逼近他。
“只是你想过没有,若西南不保,我大齐江山便要割去十之三四!”秋分逼问他,眼中有泪,更有恨,“这样的皇帝,你住着那金鲤宫有何意思?”
季和光直视着他的怒目,半晌不曾答话,片刻却笑了。
那笑意愈深,带着无可奈何的颤抖。
“那现在又能怎么办呢?”他反问秋分,“你向来心软,舍不得了?”
“义兄,我纨绔无知是真,我纯良心软也是真”,秋分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可我是大齐的国主,是贤通帝的孩子,我不能弃我的国家于不顾,更不能眼看我的子民来日被铁蹄践踏。”
“你要的,我一定会给你”,秋分站定在他面前,一双眸子坚定非常,“但现在,不行。”
更何况,若季和光上位,她或许能留一条命,但也仅仅是留下一条命而已。
姜同尘却必死无疑,无论成败。
“朕之义兄近日行装疯癫,不宜再出府”,秋分的语气缓慢却清晰,“另有歹人谋害丞相,亦已结案了。”
她叹口气,不再看季和光,径直向廊下候着的姜同尘走过去。
“陪我回宫”,秋分拉住他的手,冰凉指尖在他掌心蜷曲轻蹭。
“好”,姜同尘紧紧回握住他。
她在幽冷冬夜中生出一点依偎取暖的感觉,虽然转瞬,却让她想要立刻牢牢抱住这个人,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