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朝生民处,旧亡国鬼魂哭。
青史千年总有兴替,笔墨记载间多是血字。
当灰尘抖尽,陈锈磨洗,亡魂在破庙里讲古,阴风吹冷雨,老僧洗耳听。这番吊诡的场景,随着话语的铺开,即便是异世的行客,温书也没有选择逃跑。
老武夫口中的故事竟还文绉绉的,可能,在黄土之下,死寂无人之时。
心里念叨了很多遍吧。
“本将军名为中何伯,两百年前,我本是戌宋国将军,时值国弱邻强,战事兴起,本将军带兵征战,然国力衰微非一人一军之势可挽...”
“......军阵溃败,本将军率军断后,为国尽忠,战死沙场,成了鬼魂.....”
到这都只是寻常,老坟荒丘处,每个死人都能叙说一段,对了,温书也有自己的一段。
“然战场无边血煞,人死后魂魄被污浊,往往生怨,灵昧智消,难入轮回,天时不佑便要化作厉鬼,作祟害人。”
“吾等本为保家卫国而死,成了鬼,所立之处却是故土....”
“本将军运气好,魂魄完整,本可去往地府冥界,但麾下士兵们却有十之八九都没这份运气,再加上还有很多战死后,未被招魂归去的敌仇,他们可不认得此处是谁的家国.....”
“曾起誓生死共赴的袍泽,加上一群相互搏杀至死的杀才.....”
说道此处,鬼将军沉默了片刻,盔甲上仿佛漾出一层血雾。
无论是老僧还是温书,心中自然浮现了明悟:那必是一场死后仍在继续的征伐,且败亡的后果只有魂飞魄散一途。
“不入轮回,迟早也是化作厉鬼,于是只能不停地打,杀,战....”
“嘿,很多年啊,这就过来了。”
终于,鬼将军从回忆中抽了出来,他将那些深刻却难言的东西略了过去,抬起手掌,竖起一根手指。
“最后,终于只有我一只鬼了。”
须发遮挡的鬼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浮现出笑容,但想来是没有泪水的,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鲜花满地开。
老鬼身后是何其肃穆的场景。即便国亡了,朝堂换了,此处却还有想着要护持百姓的一批....战死之鬼。
说完话,鬼将军来到供桌前,他伸出伤横累累的手掌,不是握刀,而是摊开了桌上的黄纸卷,老纸斑驳,却有股神物自晦的意味。
老和尚眼皮一抖,他是识货的,当然,鬼将军一直也没藏掖。
“厚土敕令....阴地神.....”
纸上先是露出一行字。
看见这行字,老和尚终于没忍住:“这竟是鬼神封旨!”
这世间有道,法造化,象万物,冥冥轮转。上有黄天,下有厚土,自然泽被。
有生灵求道,机缘福泽气运上上者,能修得仙境,果位.....然天地至公、至大,定功德为诸界天规地戒,约束有情众生。
便又有功德之道,香火成神,不需修行,唯天地敕令封册。
鬼将军身陨沙场,死后不入轮回,又历经阴煞杀伐,本来除了魂飞魄散,就只剩一条厉鬼称王的路子。
但这位老鬼终究是为了护持生灵,无形中攒下了偌大功德。生前只是一介凡人武夫的鬼将军,死后硬是凭其作为挣得了一份【厚土敕令】。
不过,渺渺鬼神之道,又岂是寻常修道之人可揣测的。
“别眼馋,这封敕令是厚土阴间赐予我的,旁人拿去了屁用也没有,还会遭灾。”
可能是难得吐露了往事,加之听众的表情算得上恭敬,鬼将军的语气也缓和了些,他继续展开表面再寻常不过的黄纸。
一丝丝轻烟从纸面上逸散,醉人的熏香渗出,仿佛草木、禾稷、四时润泽的风雨。
“.....只是,要想真正封神,还得有凡人以愿力把我给画上去。”
黄纸终于完全展开,只见其上是一位横刀立马的昂臧战将,甲胄厚重,气势威武,身形挺拔之间一片顾盼雄姿。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画上的人,他尚无右手。
画像一日残缺,便一日登不上神位,这才是鬼将军招来书生作画的缘由。
温书此时觉得两道目光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一道是鬼将军,另一道是老和尚。两人都不是寻常人,所以他们的目光投近,温书立马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他知道自己得说些什么。
“为中将军作画本就是说好了的,钱都收了,当然不会反悔。”
这话说的苦涩,因为,死人的钱尚且不好拿,况鬼神乎?从记忆中温书分明看到,原身殒命之时,正是他丢掉手中画笔的那刻。
这老鬼是个护佑众生的鬼神不错,可他的鬼神之位,是杀出来的!
不行,自己才刚来,不想死那么快,或者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只是....我有一疑问望将军解答。”
温书硬着头皮说道。
“嗯?”
鬼将军的鼻音很正,他是老鬼不假,活人的好赖话他又不是没说过,但凡人不想尽力,开始推脱,说话都是这个调调,‘不过...只是....’
呵,这画师胆子很肥。
“你问吧,本将军还不屑欺瞒你个小后生。”
温书又看了老和尚一眼,只是这次这老头不慈悲为怀地站在自己身前了,之前是搞错了,现在确定了鬼将军的跟脚,哪还会和对方相持呢。
望着老和尚躲闪的目光,哎,糟老头子果然都坏的很。
“那我可就问了。”温书吸了一口气,“画这副绘像,我会和那些之前的画师一样,死在这里吗?”
是的,老和尚之前说过,每隔几年都有书生横死在这间古庙,而看着画卷上几处明显的笔锋接续,不难得出这画非是出自一人之手的结论,何况还有原身呜呼掉的一条小命佐证。
画这幅画,大凶!
鬼将军呵呵一笑,“看你的运道了,不是没有画师活着从我这离开。”
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是有恃无恐,彻底拿捏住自己了?
温书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脑子里急速运转着思绪。
甭管先前听故事时有多感动,敬佩,可自己的小命,就只有一....我现在还是之前的那条命吗?
总之,宝贵的生命给别人做嫁衣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干。